话音才落,就有人小心地敲门,磕磕磕,仿佛一只谨慎的兔子。 王春枝窜到门口,透过缝儿看见是高爱国,正背着一大袋杂合面,鬼鬼祟祟像是做贼。 王春枝不由得大笑:“才说教你做饭,这不,送粮的就来了!” 高爱国送来的杂合面果然很高级,颜色偏浅,质地也要细腻很多,看起来像是高粱粉混的玉米棒子粉。 他大老远送来,王春枝怎么说也要招待点什么,于是她一边吹灶,一边手把手地教程冬至怎么揉面。高爱国受宠若惊地在旁边等着,笑得迷瞪瞪的。 考虑到不能让人等久,王春枝便教程冬至做了最省事的饼子,不用等发,揉好了贴在锅边儿上煨熟就可以。高级杂合面的香气不是那种廉价货能比的,姐妹俩都吃饱了白面,倒也不馋。 程冬至又不是真的小丫头,学葫芦画瓢,第一个成品像模像样,看得王春枝眉开眼笑,很是骄傲——自家妹儿手巧着哩。 程冬至把饼子递给高爱国,他挠挠头接了,刚出锅的饼子有些烫,他吸着气颠了几下。 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高爱国递回来两颗红色的糖。 这糖包装很简陋,染着红色素,形状方方的,是供销社里目前唯一一种糖果,价格不算便宜,却经常断货。 程冬至并不知道这些,随手就剥了糖纸放嘴里:“原来是山楂味儿的呀!”顺手把另外一颗糖给了太婆。 王春枝哟了一声:“你这是特意准备着呢?” 高爱国又挠挠头:“昨天就听说冬枝儿回来了,就……” 程冬至看着高爱国通红的脸,差点没忍住窃笑。 又是一个纯情男,只可惜自家大姐太受欢迎,他还不知道排哪条街呢。 高爱国走后,姐妹俩齐心协力,把这一大袋子杂合面分成好几份,包扎紧实了,炕洞,梁上,灶台后头,地洞子里各自藏了起来,留个后手。 剩下不多的一点,王春枝直接倒在了太婆常用的翁里,盖好了盖子。 王春枝和程冬至赶着晚饭点儿前回了王家,虽然肚子饱饱的,可王春枝坚决认为这顿晚饭不能给他们省下了,不吃白不吃,所以两人抑制着饱嗝儿坐在饭桌前等开饭。 然而,程冬至的凳子还没坐热,忽然后背受到猛的一撞击,险些冲到桌子底下去。 她回过头,只见是一个约莫四,五岁左右的小子,长得肉头肉脑的,倒三角眼,像是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狠狠盯着她。 这个小子仿佛是四叔家的,程冬至也记不清了,可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这小子有病吗? 王春枝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尖着嗓子骂道:“四蛋儿你要死啊!小小年纪不学人样儿学什么猪狗,还没开春呢这就拱上了?” 王家得第一个孙子的时候,王老头和王老太都非常高兴,捧着大孙子连连喊大宝贝蛋儿,简称大蛋儿。后来这个叫法延续了下来,根据出生的顺序排序,最小的这个就叫四蛋儿。 四蛋儿恶狠狠地举起一样红彤彤的东西,吸着鼻涕大声道:“她藏糖块儿不给我吃!打死她这个赔钱货!糖都得我吃!!” 程冬至的脸抽搐了一下,糟糕,这玩意儿什么时候弄掉的,这下可麻烦了。 王春枝还没来得及动手揍四蛋儿,他就举着“罪证”跑到炕上去了,一面把那糖纸给王老太看,一面尖着嗓子又哭又闹:“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王老太的脸几乎要垂到胸口:“春枝儿,这是哪来的糖?” 藏食对王老太来说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十分缺食的时候,那更是不可饶恕的罪了。 如今大家糊糊都吃不饱,她居然给一个赔钱货吃糖? 王春枝怎么耍心眼子她都可以容忍,可那前提必须是知道这家里谁管大事儿的。她还没老得不能动弹呢,这就开始藏起独食了! 王春枝没搭理王老太,而是箭步走到炕上,一巴掌把四蛋儿抽了个四仰八叉,人都傻眼了。 四蛋儿的妈邓翠兰急眼了,她向来喜欢躲在一旁煽风点火不得罪人,这个时候也忍不住窜出来抱起自己儿子,骂道:“春枝儿,你怎么这么横?先咒我家四蛋儿死,现在还动手上了,他小孩子知道什么,你就是吃独食了也不能这么脸酸呀!” 王春枝回击道:“你教出来的好东西!什么叫糖都得他吃,家里就他一个亲带把儿的,别人都是拖来抱来的?爷奶还在呢,有糖也是爷奶先吃,眼里还有没有个老人了?做娘的不孝,下头的也跟着学!” 邓翠兰被王春枝这番胡搅蛮缠倒打一耙气昏了头,忘记了问题的重点:“我怎么不孝了?!他最小,给他吃怎么了?” “他最小怎么了,疼他是给他脸,还能啥都惯着?你还比奶小呢,要不奶也让着你?” “你胡说!瞎扯!” “你不胡说,那你说让谁?你儿子比奶还金贵了?” …… 王老太也被绕糊涂了,一肚子蓄势待发的怒气被搅了个七零八落,不知道该帮哪一边。等她回过味儿来的时候,王春枝已经带着程冬至得胜回朝,临走时还没忘记一口把糊糊给吞了润润嗓子,想抓人也过了时节。 回到房里后,王春枝和没事儿人一样洗脸洗脚,程冬至则有点懵,直到王春枝用毛巾给她用力擦脸的时候才回过神来。 “姐,你真厉害!”程冬至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厉害啥,你看多了就不厉害了。”王春枝倒是不以为然,把窗户打开泼了脏水在院子里,火盆的火也给封了。平常的时候她会绕个弯儿往污水沟泼,今儿她心情不好,去他妈的吧。 虽然这件事暂时遮掩过去了,可程冬至心里还是塞塞的,晚上怎么都睡不着。 不过是一张糖纸,就引起这样一番轩然大波,这让她的开小灶计划迎来了头一盆冷水。 难道有点儿什么必须得躲在太婆那去吃吗?要是经常去太婆那里,她们会不会怀疑点什么,从而去搜太婆的房子? 王老太年轻的时候就敢打太婆,现在做了婆婆越发狠了,要是搜到了什么还不得把太婆给打死了啊。 程冬至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弱小无助又茫然。 本来她仗着自己有个系统,心里很有些底气的,现在不了。 就算她有吃的有喝的,怎么样才能安全地吃到嘴里而不被人拱呢? 现在还好,要是哪天她不知不觉把自己给吃胖了,岂不是成了人群中最惹眼的那颗星? 她可以预见,到时候一定会被全天候二十四小时监视关注甚至拷问她到底吃什么长肉…… 程冬至很想问问王春枝该怎么办,可大姐已经睡熟了,小小的人儿只能翻个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烦恼归烦恼,小灶还是不得不开的,这是程冬至切切实实过了几天不开小灶生活得出来的结论。 年成太难,以断尾村为例,大家不像城里人能吃供应粮,只能每年年底时按照工分分钱粮,第一大队的工分值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可即便是劳力最多的人家,照样有小半年揭不开锅,需要找些野菜树皮捱日子。 而能揭开锅的大半年也是糟糕得很,杂合面偶尔吃一两次还好,吃多了真是把人都要刮干,看到蚊子眼睛都能绿! 程冬至以前完全没有体会到油脂糖分的重要性,总觉得人一天吃一丁点主食也不要紧,那是因为她总能有各种渠道补充到各种高热量物质,才会以为人每天吃一两口碳水化合物就行。 如果是像断尾村这种环境,劳动量大,一年到头见不到多少油星子,糖更是过年才能享用的珍惜物品,哪怕是一天吃一斤净重的米面,那也要饿得眼发花腿发软,因为不抵事。 上辈子减肥的时候,她偶尔多吃半碗饭都会觉得撑得慌,心里慢慢罪恶感;现在她轻轻松松巴拉下一大碗糊糊,两个大饼子,依旧觉得有些不满足,很快就又饿了起来。胃里像是有一只小手在抓,欠得慌。 现在连白面馍馍都满足不了她了,她做梦都是吃肉。 还是那种软糯糯红烧五花肉,油汪汪,香喷喷,晃悠悠,一筷子下去戳个洞…… “妹儿,起来!天亮了。” 程冬至恍惚地睁开眼睛,嘴角边还留着梦中口水的印记。 为什么大姐要起床这么早?晚点叫她的话,梦里那口肉就吃到嘴里了。 程冬至遗憾了一会儿,还是朦胧着眼换上衣服,下炕梳头刷牙。 王家人和大部分断尾村的人一样,基本没有刷牙的习惯,这个时候的牙刷虽然便宜,可他们不愿意买牙膏或者牙粉,大部分王家人一张口能熏死个人,牙齿也是黄黑黄黑的。 好在王春枝是个例外。她非常爱干净,每天都会拿一个破了边儿的小搪瓷杯沾点便宜牙粉刷牙。程冬至回来后,她干脆拿自己偷偷攒的私房钱买了牙膏,姐妹俩每天都把牙齿刷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当然,这个行为只能躲在房间里偷偷进行,要是让王老太发现王春枝拿钱买这种东西,一定会大吵大闹把屋顶都给掀翻。 刷完牙后,王春枝把一块发硬发焦的布浸在脸盆里,捞出来拧一拧就往程冬至的脸上擦,她的力气如此大,程冬至疼得龇牙咧嘴:“姐,停!停!我自己来!” “那你快点儿!我先出去了。” “嗯!” 看着手里褴褛破烂的“毛巾”,程冬至欲哭无泪。 这是毛巾吗?比钢丝球还狠!再不想办法换块新的,她的脸皮恐怕都要被刮秃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