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姬撑着一柄只有伞骨的伞,伞骨嶙峋,颇有阴森之意。她亲厚地接过我手中的酒壶:“先不说楼兰‘沙蛇’,妹子,你这是怎么了?”
因鬼姬行走江湖这些年,夜半出没,显出原形,都是一袭雪白的一群,配上这只有伞骨的怪伞,形容诡异。所以江湖上素有传闻:“寤寐三更,骨伞霜衣;鬼姬一出,白骨遍地。”
甚至有人猜测,她这柄怪伞的伞骨,是以人骨做成。
我知道,这传闻并不真。她的伞是用养大她的白蛇之骨铸成,为的是时时刻刻与她“娘亲”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恨声道:“我要杀了戚寻嫣,再把徐鹤之关起来,日日只能见我!日日只能对着我!”
鬼姬妩媚的眼眸泛出诡魅的光:“如今棋盘上局势动荡,牵一发而动全身。戚寻嫣不可杀,不能杀。”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颇有落寞:“师姐,其实我既看不起她,又嫉妒她。”
鬼姬摘下尖锐的银护甲,顺了顺我耳侧碎发,轻声道:“我都知道。”
这个她,是寻嫣。
我看不起寻嫣是真的,眼看大顺朝已是强弩之末,她不为自己寻退路,一味跟着不学无术的老皇帝,妄图以自身的“忠君”拯救天下,愚不可及。
也许她也为自己寻好了退路?毕竟在那一场刺杀里,她与我一样作壁上观。
我以为自己完完全全看透了她,结果并非如此。兴许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她有着与我一样的隐秘与复杂。
我嫉妒她也是真的。同样是戚香鲤的骨血,她众星捧月,受尽器重长大;我却流落荒野,受尽折辱长大。命运何其不公。
她活在光明里,读圣贤,入朝堂,谈笑有鸿儒,往来皆权贵。我活在苗蜀最动乱最黑暗的角落里,被炼成地狱里的杀神。
我嫉妒她的纯善、正直、温柔与坦荡,这些性情的养成,都是要本钱的。她自小便发誓此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我也嫉妒她的无忧无虑,嫉妒她未经风霜璀璨的心。
我想,倘若她与我一样饱经风霜,一定也想捎带全天下的生灵降入修罗地狱。
鬼姬笑得妩媚而天真,柔软的青丝拂在唇上:“杀不得戚寻嫣,不如杀了仙鹤公子,这样他就永远是你的了。你若动不了手,师姐帮你便是。”
我登时将酒搁在石上,冷道:“你敢。”
鬼姬点一点我眉心,笑意更浓:“你看你,一点儿也开不起玩笑。”
我望着荒寒的圆月道:“他怀了我的子嗣,足有三个月。”
鬼姬一怔,隐含薄怒:“你竟弄出个子嗣来?!”
我斜靠青石,饮酒道:“我要他心甘情愿跟了我,只有让他怀上我的孩子。”
“你疯了!”鬼姬握住我肩头,指尖刺入我们一起纹的玄毒蝎,“此来鄞都,你我皆是提着脑袋过日子!你竟给我成了个家!你有了牵挂,怎么出生入死?!怎么毁灭大顺?!怎么对得起师娘?!”
风吹起我松散的青丝,我定定望着碎银一样的月华:“师姐你忘了,当年师娘亲口说,希望我们如寻常女子一般娶夫生子,安乐一世?”
鬼姬讽刺道:“师娘还说要护着你我一辈子!结果呢?结果眼下四海动荡,你我沦为朝廷鹰犬!既然世道乌糟,我们便毁了这天下,谁都别想好过!你动摇了?!”
师姐说的不错,我动摇了。
从前我活在黑暗里,羯磨其中,不得解脱,也不愿解脱。眼下因为你的出现,我见到了救赎的光。其实信仰黑暗与信仰光明一样,都有各自的道路,都有各自的终章。
可怕的是流转在黑与白之间,譬如眼下的我。不得救赎,不得解脱。
我本降生于鬼狱,却又因你爱上人间。
师姐怒不可遏,反手给了我一耳光:“戚寻筝,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被打的是我,她反而心疼得落泪。晶莹的眼泪划过她常年伪装的面颊,鬼姬叹道:“你为何动摇?因为那个徐鹤之吗?是他迷惑了你!你想想在阿塔瑟手里受苦的师娘,想想养大我们的浮戮门!”
我骤然抬眼:“师姐,毁掉这一切的是是楼兰沙蛇,并非大顺朝的无辜百姓!”
师姐冷笑:“你如今倒是伪善起来了!可莫忘了在封烟关斩杀三千楼兰兵士的是谁!朝堂之上纵横弄权的又是谁!你发一封密函,便有无数人命丧于无形之中!戚寻筝,你配爱人吗?”
我缓缓抱住自己的膝弯儿,望着虚无缥缈的远处,我处在黑暗与光明的之间,我不配生,也不配死,不可进,也不可退。
我又看向师姐,沉声道:“我不配爱人,因为我从不知道情为何物,从未尊重过他的想法,只知强取豪夺与占为己有。在他眼中,我不配为人。”
这时我方意识到,从一开始,我便不能逼你从我。
我不该在凌烟阁偷那一夜之欢,强占你的身子。
倘若我像嫡姐一般,缓缓地接近你,渐渐地对你好,也许你不会爱上我,但至少你会像感激她似的感激我。奈何世事无常,人间从不曾给我循序渐进的机会。
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