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辞从未近距离看过血肉淋漓的伤口,此时只觉得头晕目眩,一股郁气随即涌现,冷笑道:“自己动手去治伤,很舒服痛快啊?”
“我给你的药,你一口也没喝?就这么任由伤口发烂发溃?”
“宁愿在腐肉上长新肉,也不愿好好喝药治伤?你还真是信得过自己啊,你才十五岁你晓得么?!”
谢清辞一时间情绪翻涌,叭叭了好几句,一抬头,撞上萧棣沉戾的探究目光,不由得怔在原地。
要完……
他知道萧棣最厌别人指点管教,登基后为此事割了好几个人的舌头,虽然眼下他的舌头是安全的,但脊背仍阵阵发凉,谢清辞在慌乱中忙搬出身份当挡箭牌,外强中干道:“我……我好歹也是你哥哥,给你治伤是应当的!管教你两句也是应当的!”
萧棣没有出声。
若是以往,一个病秧子顶着哥哥的名义对他横加关怀,他定冷嗤一声,盘算何时取这哥哥的性命,可眼下望着怂巴巴,又强撑勇气的谢清辞,他心底涌起一阵陌生的情绪。
因为是哥哥,所以会惦念他,关心他么?
顶着这个身份,究竟是为了名正言顺的亲近?还是……另有图谋?
萧棣心口有些堵,那向来冷戾的眸子闪出无措。
甚至连身子都僵了几分。
谢清辞倒不和他客气,哼道:“我知你心里有防备,你也大可不必觉得谁都要害你,你都已经这么惨了,我想除掉你还不是轻而易举?还用借着给你看伤的名义,自找麻烦吗?”
萧棣抬眸,声音略微有几分沙哑:“你为何帮我?”
这是他自那晚过后,始终萦绕在心头的疑惑。
谢清辞抬起眸,也不知是说给萧棣听,还是说给自己:“我还算是你哥哥吧,总不能眼睁睁看你残了腿,被人欺负……”
哥哥……
萧棣沉默,很多人都曾经给过他亲密身份,父亲战死沙场后,赵婕妤一见他便痛哭失声,拉着他的手说从此她就是娘亲……
那时候,从军中到贵族,都有不少人和他称兄道弟。
萧棣知晓那是预谋好的,因为他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可眼下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棋子都没资格当,人人都恨不能跑远,谢清辞却凑上来,含着几分慌乱搬出哥哥的名头……
还只是为了哄他上药治伤……
萧棣觉得可笑。
谢清辞算是他哪门子的哥哥——
他是殿上的皇子,他是阶下的逆臣。
前几次见他,不都是奚落嘲讽么?听燕铭说,把他拖在马后,也是谢清辞想出的主意。
对啊,张扬嚣张,那才合乎谢清辞的身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口不择言,也让他,不知所措。
一旁背着药箱的胡太医早已按捺不住了,二话不说推搡着萧棣进屋:“殿下,你们认哥哥认弟弟的能不能等会儿,先让臣治伤啊!”
阳光斜照在院落厢房的床上,萧棣裤管卷起,安静趴在床上,任由胡太医治伤。
胡太医先用针灸缓缓插入萧棣腿上的几个穴位,又用了外敷的麻药,才拿起专用的器具,轻柔的剪去伤口外的腐肉。
伤口看上去骇人,但胡太医仔细一看就知,经过萧棣的剔除腐肉,伤口正蓬勃的长出新肉芽。
这条腿虽跟着主人历经磨难,但就算他不来,也废不了。
像是无人问津的枯骨上,偏有一茬生机挣扎着破骨而出。
胡太医心想,就算结果都是好的,那这条路,该有多疼多难走啊。
萧棣冷冷盯着胡太医慢吞吞的动作,他这条不堪入目的伤腿,在伺候谢清辞的太医手里,像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被轻柔爱惜的对待。
萧棣厌恶这样的爱惜。
如果有两条路通往他想去的地方,一条遍布豺狼,须厮杀出一身伤,一条春光暖阳,马踏浅草。
他定然毫不犹豫的去走那条厮杀之路。
他只要拿出不要命的气势,就算丢掉半条命,总也能杀出一条血路。
可第二条路却能让人心生眷恋,麻痹筋骨,从而不能抵御任何危机。
乍看陌上花开,却远藏着比第一条更为凶险的危机。
可如今谢清辞二话不说,直接把他揪到了这条平坦的路上。
他望着谢清辞,不由得去想,也许……谢清辞是在用此种手段让他丢盔弃甲,等他习惯了,大意了……
此人定会露出獠牙,嘲笑欺凌他。
所以他一定……一定不能习惯……
“你要好好配合胡太医。”谢清辞的语气温和淡然:“以后每次治伤我都会过来。”
他平日里也无事,既然下了决心帮萧棣治腿,自然不许萧棣再自虐。
萧棣缓缓抬头,恰好看到谢清辞的眼神。
那双被三月春光洗涤的眸子纤尘不染,正安静看着他。
萧棣一怔,悄悄转过头,抿唇不言。
就算胡太医用了缓解疼痛的手段,治伤也总是会疼的。
萧棣侧脸趴在枕上,忍着伤口处传来的疼痛。
谢清辞的目光落在萧棣正在忍痛的清冷脸庞上。
眼前的人,不是记忆里刀枪不侵的杀神。
是个会紧紧咬住唇,倔强不喊疼的少年。
谢清辞垂眸,这样一个人,自己怎么能下杀手呢?
上一世的善恶因果,被那所谓的剧情一左右,谁又能说得清?
终于治完了伤,胡太医把器具放在木箱中,谢清辞松了口气,目光恰好落在窗台上的蜜饯上。
直到现在,他喝完药都想吃个梅子糖,萧棣咬牙忍了这么久,一定……也很苦吧。
他没有多想,把蜜饯端来,塞入萧棣掌心:“治好伤了,吃个蜜饯吧。”
萧棣抬头,视线被谢清辞的笑意盛满。
……结束了。
他一直小心翼翼,等着即将降临的心机和陷阱。
但结束时,除了手心被塞了一个饱满的蜜饯,别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每次治伤我都会来,你好好治伤,别耍花招。”谢清辞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外吩咐道:“我前几天坠马养伤,不是有个专门的木椅么,带到这院子里来吧……”
萧棣不动声色的望着谢清辞吩咐下人,手心的蜜饯软乎乎的,稍稍一握拳,蜜饯就能渗出汁水。
甜滋滋的,很容易被摧折。
像是眼前人一样。
萧棣破天荒的,用粗粝的掌心虚虚捧着那蜜饯,直到谢清辞一行人走出小院,也没再次将掌心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