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再见,”天子又起话头,“原以为你一定已经把我忘了,没想到,你竟然还记得从前那次见面。云郎,难道习武之人的记性都与你一般好?”
这算是被夸赞了。燕云戈尽力表现得稳重,谦逊道:“我连自己的事都不记得,怎能评述旁人如何?但照你说的,我第一次见你,你在牡丹丛中。这样的场面,我一定很难忘掉。”
陆明煜看他,问:“当真?”
燕云戈在脑海里勾勒当初的场面。他没见过十六岁的陆明煜是何模样,只好将身前青年纳入想象。
年轻天子样貌清贵俊美,眉目秀雅如画。便是只在屋中案前,月色灯火之中,已经是难得好图景。
何况是立于丛丛花中,恣意一笑——
燕云戈肯定回答:“当真!”
陆明煜又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身上的气质也跟着柔软,显得更好亲近。
大约是笑得太开心,面颊浮上淡淡粉色——不,燕云戈又看了看,发觉那其实是朱砂。
陆明煜掌心的朱砂已经被擦去大半,却也有一些残留、晕开。如今他手撑着面颊,朱砂就也染了上去,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淡淡红痕。
燕云戈喉咙略微发干。
他脑海里似乎闪过一些画面。可太快了,难以抓住。
他简单想:我既然是皇帝的“云郎”,那他……我……
陆明煜说:“你未失忆时,可没有这样会说话。”
语气里已经很有亲昵的意思。
燕云戈面色不变,微笑一下,说:“再与我说说从前的事吧。对了,陛下,你说有奸人要害你?”
到后面,面容忽肃。
神色变化之快,让陆明煜略觉惊诧。
惊诧完了,陆明煜回神,说:“是。当时,那人给了我一杯酒。”
燕云戈面色微沉。
陆明煜看着他,不错过燕云戈面上一丝一毫变化。
他平铺直叙,说:“我喝了酒,觉得头脑发晕,似入梦里。梦中有一儿郎,待我颇为温情。我与他共赴云雨,再到清晨,酒醒过后,我才知道,原来梦里的儿郎就是你。”
燕云戈:“……”
他的神色实在十分好懂。从最开始的愤怒,到隐隐咬牙切齿,到最后,变成愕然。
“是我?”燕云戈追问。
“对,”陆明煜语调懒散,“你当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昨夜多有得罪’。话是这么讲,但照我看,你可一点‘请罪’的意思都没有。”
想一想,又补充:“怕是还颇为得意、欢喜,哦,还问我身子如何,有无不妥。”
燕云戈:“……”嘴角微微抽搐,面上泛起可疑的绯色。
但这绯色也只有一瞬。
燕云戈又记起什么。他神色重新转为严肃,说:“不。倘若我知道你是被下药,我不会这么说。”
陆明煜一怔。
燕云戈想一想,补充:“不只是‘不会这么说’,我根本不会那么做!”
哪怕陆明煜那晚的体验真的不错,燕云戈依然认为,这是趁人之危,绝非君子所为。
“我不知道,”他喃喃说,“我不知道你被下了药。”
燕云戈的思路进展太快。到这一句,陆明煜才跟上。
“你应该的确不知道。”他之前没想过这方面的“真相”,如今燕云戈提起,陆明煜才发觉当日不对的地方。
他从前其实很少回想那天。或说哪怕回想,注意力也会放在燕云戈后面那句“未曾想到,殿下竟有如此雅兴”上。
可在那之前,燕云戈对他分明柔情蜜意。
“可是,”陆明煜疑惑,“你现在说‘不会那么做’,那天却分明做了整整一晚……咳咳。”
这也是他后面认为燕云戈一定早有经验的重要理由。少将军觉得陆明煜放荡,可陆明煜无数次腹诽过,燕云戈恐怕才是来者不拒!否则的话,那天怎么可能那么自如?
被他问着,燕云戈咳了一声,低头,一副“我错了”的样子,回答:“我恐怕以为,是和你两情相悦。情到浓时,不必讲究许多。”
陆明煜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燕云戈说出前面那句话,就付出很大勇气。如今见了陆明煜的态度,他颇受打击,但还是坚持重复:“我怕是觉得,我与你两情相悦。”
陆明煜无法理解:“我只与你见过一次!等等,难道你是把我认成了其他什么人?”
他被气到头脑发白,牙关紧咬。
“怎么可能!”燕云戈立刻否认,“我……”
陆明煜冷笑看他。
燕云戈闭一闭眼,说:“我不记得从前。但陛下,方才听你说了你我初见的图景,我便有十分心动。倘若真正得见,往后两年都有记挂。又无法探听你的真正身份,恐怕要将你当做难得下凡的仙君。再到相见时,你被下了药,在我床榻上,待我颇缠绵。我见了这样的场面,如何按捺得住。”
只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与仙君同度良宵。
这话说完,他重新直视陆明煜。
就见陆明煜嘴巴抿起来,身体稍稍后退,方才的从容、镇定好像被从天子身上剥去,留下的是一个无法相信自己所闻的年轻郎君。
陆明煜和燕云戈确认:“两年都有记挂?”
燕云戈说:“是。”
陆明煜喉结滚动一下,说:“你根本不记得之前的事!”
燕云戈说:“可我仍是我。”
陆明煜沉默了。他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无比荒唐的大梦。
梦里,燕云戈对他没有轻蔑,没有傲慢,没有居高临下。
他在初次见面时就对陆明煜一见钟情,往后两年念念不忘。终于到了陆明煜被下药的时候,燕云戈把他当做垂怜自己的仙人,与他纠缠一宿,唯恐仙人离去。
多缠绵,多——
陆明煜尚且没有想到下一个词,耳边重新响起燕云戈的那句话。
“未曾想到,殿下竟有如此雅兴。”
“殿下竟有如此……”
“未曾想到。”
“殿下……”
宛若被一盆冷水泼中,他的心情重新冷下。
“这可不一定,”陆明煜看他一眼,“已经这么晚了,还是快快前去永和殿,早些安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