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后,这桩喜事已经是满宫皆知了,平日和善善略亲近些的,三三两两地都来道贺,有送针线的,也有送吃食的,也有送玩物的,善善好容易抽出点儿空,拉了宝珠道:“倒要正经摆个席面做东道了。”
宝珠点点头:好歹也是人生大事,乐呵一晚,别惊扰了主子便是。
“你不必操心,我替你安排就是。”说着便出了门,趁着小厨房这时辰不忙,托厨娘们仔细治一桌席面,要了香糖渴水,又要了糕饼蜜饯,给那些当值不能来的宫人们送去。
众人都知道宝珠是皇后面前的红人儿,她素日出手又大方,一开口哪有不应的,忙拿洁净垫子垫在椅上请她安坐,又端茶水端点心,一个女人记着宝珠的要求:宫女们不爱吃大肉,葱姜一类气味重的也不要,如此下来,菜色自然要多琢磨。
宝珠交代完,又道了叨扰,正要起身,就看见柳芽儿进厨房来了。
她一对上宝珠,脚步便缓了下来,宝珠站起身,叫了声“小柳姐姐”,她慌忙点头笑笑,抬眼一扫厨娘们的架势,轻声道:“烦请姑姑们做些点心…”
宝珠不禁纳罕:上一世,柳芽儿可不曾做过这个东道。
她清楚自己在这里,厨娘们便顾不上柳芽儿,索性先告辞出来,慢慢往回走着。
论资排辈起来,她和柳芽儿都是二等宫女,可在凤仪宫的遭遇,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柳芽儿心重,偏输在嘴巴上了,不会讨巧不会撒娇,是以皇后待她,情分着实平平。
不过若是给儿子做房里人,这些又是她的好处了。宝珠自顾自地摇头一笑,走到房前,一听里面静悄悄的,便知善善必定不在,自己进屋铺了床展开被子,放下床帐补觉了。
这一闭眼,直到耳边叽叽喳喳声不绝,宝珠方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就见几个素日要好的小姐妹围在床边:“找了你一晚,居然躲在这儿猫觉!”说着便嘻嘻哈哈地把她往床下扯。
宝珠招架不住,连声央道:“我脸都睡花了,好歹让我洗一把。”众人总算肯罢休,一面推推拉拉地往外走,一面犹回头催促:“你可快些,别让她们把好吃好玩的都抢光了。”
宝珠答应着,下床趿上鞋,理着头发去脸盆架前,墙角的小炉子上连水壶都不见了,她只得回身提了平日喝水的小茶壶来,里面还有些半温不凉的水,倒来洗了脸,重梳了头发,又对着镜子搽了些玫瑰香膏,暮春的夜晚,仿佛有些厚重了。小饭厅里的笑闹声不时响起,连她这里也听得见。
她不禁想,为喜欢的人空守一世,或者为不喜欢的人空守一世,哪一种要幸福一些?
到底要去同大伙儿说笑一回。她端起铜盆出去倒水,远远的就见一抹杏黄众星捧月地过来了。
这又不是回东宫的路。她心知躲不过,自己站住了,等着给太子行礼。
太子夏侯礼没让随从跟来,自己走到宝珠面前,叫了起,便笑着问:“她们怎么这样高兴?连我在母后那边都听见了。”
“真的?”宝珠立即道:“我去提醒她们一声。”
“唉!”太子拦住她:“母后不曾察觉呢,不碍事的。”又问:“你怎么不去?”
宝珠笑笑:“我正要去呢。”
太子点点头,却不让她走:“昨儿的八音盒,你不喜欢?”
宝珠没奈何,说话还是得带笑:“那太贵重了,皇后才有一台大的呢,我怎么受得起?”
“上回的糖缠呢?不是你爱吃的吗?”
看来太子这是算总账来了。宝珠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吃甜把牙都吃坏了一颗,可不敢再吃了。”
这说辞并未让太子满意,他皱起眉头:“宝珠,你没有小时候跟我亲了。”
宝珠一时啼笑皆非,又听见他道:“你喊我一声哥哥。”
她心里的抗拒前所未有地强烈,勉力柔声道:“您是殿下,我是宫女,这不合规矩。”
他何曾把她看作宫女了?太子抿起唇:母后自来将她当女儿一样待,从前还小时,母后在她面前提起自己,偶尔都用过“哥哥”一词,她不也认了?
他有点提不起情绪:“你长大了,就要和我见外了。”
宝珠一怔,实在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她抬起眼睛,看着十四岁的夏侯礼,他头十年的太子生涯顺风顺水,是以在他逐渐棱角分明的面庞上,依旧有着明亮多情的眼睛,和柔软稚秀的嘴唇。
现在那眼睛盛满了哀伤,嘴唇也抿得紧紧的。
若真惹得太子伤心,她是承担不起罪过的。
宝珠“唉”了一声,说:“小时候不知礼,旁人大多不怪罪,如今长大了,还不知礼吗?”
“没有旁人。”太子急切地向她保证。
宝珠清楚,他说的,和自己说的,根本不是一件事。
但再推脱下去,就是她不识好歹了。
那个久违的称呼在她舌尖滚了千百回,似鸡舌香一般微微刺痛,终究是脱口而出:“殿下哥哥。”
太子失笑,仍是说不明白的意犹未尽,只好把那只八音盒又塞到她手里:“拿着。”见宝珠往小饭厅那头看了一眼,便说:“你去同她们玩儿吧。”
宝珠如获大赦,向他再度行了礼,便匆匆离去了。
她知道善善她们多半快散了,走着走着脚步逐渐慢下来,一回头,太子还在原地,二人对视上,他又向她挥挥手,方才转身走了。
宝珠的心霎时像被谁捏了一把,钝痛而酸软,犹疑着不知如何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