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儿捧上茶来,宝珠如常接过手,献给皇后,又献曹夫人,再及太子,末尾是眉舒。
饮过茶,曹家祖孙便要出宫了,皇后自有赏赐不提。宝珠陪了小半日,这才有工夫回到自己房里,摘下已半萎的山茶花,重新梳过头,从妆匣子里挑了支异形珍珠白兔簪,想了想,又取出一副红宝石耳坠,那宝石不过米粒大小,并不显眼,又和簪头的白兔眼睛相呼应,平添了几分活泼。
妆扮罢,皇后那边赏了道炸鹌鹑下来,这东西宝珠爱吃,只是吃着不雅,皇后自己又嫌麻烦,从前若非皇爷或者太子在,寻常都不大点它。
宝珠看一眼时间,招呼同屋的善善随意吃,自己则往皇后寝殿去。
路上又遇着个小太监,对方赶着叫了声“宝珠姐姐”,宝珠笑着点点头,他却没走,反而双手递过来一只小盒子:“这是太子殿下给姐姐的八音盒。”
宝珠心里还没觉出滋味,耳根连着脖颈先红了一片:“这我不能收。烦你代禀殿下,无功不受禄,且又是这样的稀罕物件,岂是我可享有的?”
小太监还想歪缠,宝珠索性绕开他,接着往前走去了。
进了寝殿,见众人都围在皇后身边,面前摆着一台书桌那么大的金灿灿的玩意儿,宝珠脚步微顿,随即才快步上前去,不及行礼,皇后已满面春风地向她招招手:“你也来瞧瞧,礼儿送的八音琴。”
宝珠便带着笑,上下一瞧,问:“这个琴,可怎么弹呢?”
“我晓得!”开口的是柳芽儿,她与柳叶儿是同乡,皇后便给二人起了一对儿姊妹花的名字,她难得露脸,这会儿连忙学着之前送八音琴来那小太监一样,在侧面把手上转了几圈,一阵清脆悦耳的乐声便响起了。
一众宫女都七嘴八舌地赞叹起来,夸太子孝顺,连她们都跟着皇后娘娘开了眼界。
皇后自然舒心,又说笑了好一阵,方才觉得倦怠了,由大伙儿服侍着安歇。
宝珠和柳叶儿留在最后,今晚是柳叶儿上夜。既不用给皇后念书,宝珠正要行礼退下,皇后却道:“让宝珠留在里间吧。”
二人应一声,柳叶儿退到外间,宝珠则到床边来替皇后放帐子。
“你不用忙。”皇后拦住她:“坐到床边,陪我说说话。”
宝珠乖巧答应着,心里实则有些意外:今日见了曹家姑娘,皇后自然有思量,不过,会同自己说吗?她这会儿才十一呢。
谁知皇后却问: “你知道,宫里还有台八音琴在哪儿吗?”
宝珠不觉悚然,幸而脸上不显山露水,已成了本能,正斟酌说辞,皇后自己作了回答:“在瑞香阁。”
宝珠提起的心这才徐徐落回肚子里,一边不忘盘算着:瑞香阁的白美人,是去岁被王师打败的部落进献的,天真年少,容色倾国,专宠至今。
年年西洋船只抵港,船上的货物都是有数的,贵重物件尤甚。皇后的八音琴是太子孝敬的,白美人的八音琴却是皇爷赐下的。
假若来日诞下帝裔,只怕这白美人更不是池中物。
宝珠知道,这个“来日”不会太遥远。
“若是帝后失谐,后宫怎能安宁?”皇后此话像是自问,却一字一字地敲在她心上。
妾这一字,似通“窃”。片刻恩宠风光,都是自正妻手里漏下来的。
入夜的寝殿里,只有一星如豆的灯火,化不开浓稠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皇后浅浅地叹了口气,又以一种闲谈的语气问宝珠:“你瞧着,礼儿与眉儿般配吗?”
“嗯…”宝珠咬着唇,蹙眉思考片刻,笑道:“佳偶天成,珠联玉映。”
“你这孩子,”皇后失笑,“只管说吉祥话儿呢。”
宝珠见她阖上了眼,安稳地平卧着,便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放好了床帐,又走到桌前,熄了灯,随即悄然地在黑暗中坐了下来。
确实是珠联玉映的一对啊,何以后来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呢?
因为她吗?她怎配。
讯景如梭,旧游似梦,往事无迹可追寻,倒显得她庸人自扰。
但终究是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她认字不是嬷嬷教的,联诗也不是。
还有八音琴,与八音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