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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才露尖尖角】

褚英眉心紧拧,双手握拳,面对早已哭成了泪人的孙带仍在煎熬和犹豫。除掉舒尔哈齐是努-尔哈赤默许的,若他现在出面帮忙求情,等于在和努-尔哈赤作对,这一点,褚英心知肚明,所以才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大哥,求你帮帮我,帮我跟大汗求情……”  褚英虽然面露怜惜,却也纹丝不动。  孙带哭得那样伤心,令我都有些于心不忍了。再看那舒尔哈齐,脸色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难看至极。这下子,从国事闹成了家事,费英东等一众将军也不好插手。汗王的家务事,他们再掺和只会雪上加霜。    正是局面僵持间,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父王,容儿臣斗胆进言——”  代善上前一步,目光迎上泪眼朦胧的孙带,神情复杂。  我吃了一惊,代善可不是个会冒尖的人,这是怎么了?  只见他又淡漠地瞧了一眼负手旁观的褚英,便冷静地进谏道:“此番出征,叔父身为统帅,虽有指挥不当之过,但罪不至死。且谅叔父追随父汗征战多年,战功累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单单因为一次对战况的错判,就不给叔父将功赎罪的机会。儿臣以为,父汗若念手足之情,也念在其乃孙带格格生父的份上,网开一面,给叔父将功补过,再立战功的机会。”  代善一言末了,场上一片安静,只能听得见孙带暗暗的抽泣声。    努-尔哈赤看了一眼这跪着的、站着的,叹一口气道:“罢了。”  言罢,他走到孙带面前,半蹲下身子将她扶了起来,口气仍是严厉:“擅自女扮男装参军,你可知错?”  孙带扁着嘴,连声道:“孙带知错……”  “我该怎么罚你?”  对着孙带,努-尔哈赤怒意渐淡,只剩下慈爱与怜惜。  “只要父王愿意放过我阿玛,孙带什么惩罚都能接受。”她眼中满是坚毅。  “那就关你半个月的禁闭,省得你到处乱跑。”努-尔哈赤虽下了惩罚,但众人都看得出,他是极疼爱这位孙带格格的。    教训过孙带后,他才瞥了一眼等候发落的那三人。  “三都督舒尔哈齐,乃我胞弟,我寄予重望,在此番与乌拉的对战中,不但消极避战,且临阵脱逃,实属犯了治军大忌。念在其曾为我建州立下过不少战功,理当从轻发落。其部下常书、纳布齐二人,怯战至极,败坏军风,务必严惩以正军纪。罚常书一百两黄金,夺纳齐布下属所有牛录以示惩罚,免舒尔哈齐统帅之职,不再掌管兵权,以示惩罚。”  命令下完,努-尔哈赤瞪了舒尔哈齐一眼,才扬长而去。  费英东和扈尔汗这一众将士们面面相觑,分明对这个惩罚颇有微词。但汗令已下,他们若是再纠缠不休,倒反而是不识大体,只好乖乖地领着还列在城外的士兵们进了城。  这就叫,皇上的心思你别猜,知道的太多,命也不长了。    这时,代善已经一个箭步冲到褚英面前,质问道:“刚才在阿玛面前,你为什么不说话?”  褚英推开他抓在自己盔甲上的手,“阿玛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三都督辩护,便是在忤逆阿玛。”  “她方才那样求你,你居然能做到无动于衷?我真没想……大哥如今竟是这般铁石心肠!”  褚英冷冷道:“你以为阿玛是真因为你的几句求情,才网开一面的吗?二弟,我劝你还是不要惹祸上身。”    皇太极走到我身边,轻轻拉了拉我衣袖,“咱们快走吧。”  我正看得入神,孙带默默抹着眼泪,没有介入褚英和代善的争执里,一声不吭地转身欲离开。  褚英见状,上前一步抓住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对不起。”  孙带缓缓摆开他的手,摇头说:“大哥,我没怪你,我知道你为难……”    和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三人间肯定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而皇太极想必是知道些什么,才这么一个劲儿得催促我,不想让我看热闹,“我们该走了。”  我只好跟着大队伍一同回城,皇太极走在我身旁,不由得感叹道:“你该庆幸,一路上有三个阿哥围着你转。人家货真价实的格格,都没你那么享福。”  我不搭理他取笑的话,问道:“孙带格格是三都督的女儿?”  皇太极点点头,“是啊,小时候,父王就很喜欢她,便把她收做了养女。”  “这个孙带格格和二贝勒之间的关系,应该不简单吧?”  皇太极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道:“该机灵的时候不机灵,不该机灵的时候又……还挺聪明。”  “只不过这一路上,以我对二爷的观察,他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不邀功不出风头,凡是小心翼翼恪尽职守,是个信奉明哲保身之道的人。他居然会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出头,完全不符合他的作风!想也是因为这个孙带格格……”我自顾自地分析道。  皇太极摇摇头,“你什么时候变得心思这么重了?”  他的口气听不出是喜还是忧。来到赫图阿拉后,我深谙城中势力复杂,不知不觉间就多张了几个心眼儿。  不过他这一句话,还是听得我有些不是滋味。心思重?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保全自己,若非处处暗藏杀机,我也用不着有这些心机了!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有些赌气,甩下他自个儿往前走,一路长途跋涉下来,都是骑在马上,久不下地,没走几步脚就隐隐发麻,越想加快步子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越是使不上劲儿,左腿一软便栽倒在地上。  皇太极追上来,伸手欲扶我,我又气又急,想也没想就一把推开他。  他被我这么一推,也摔了个踉跄,“你这人还真是——”  “我这人怎么了!”  别人的评头论足我不在乎,就偏偏对皇太极的评价异常敏感。他知道我这一路吃了多少苦头,居然没有一句安慰,反而计较起我这几句话茬来了。  不知为何,明明一路受的苦我都忍住了,这会儿却偏偏忍不住了。这个四百年前的大明朝,没有人理解我,没有人知道我的孤苦和郁结。看着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我而言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思想煎熬才能迈出这一步!  也许是一颗紧绷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所有情绪一时间都爆发了出来。皇太极隐忍着没有还口,像是想教训我,又像是想跟我说道理,总之我是看不明白他。  我恍惚想起昨晚他对我所说的那番话来,居然有些想掉眼泪。    他酝酿了许久,口气软了下来,爬起来又来扶我,“我真是闹不懂你,”他装作十分严肃的样子,对我说道:“你再推,我可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打算自己爬起来,可脚上压根使不上劲儿,脚踝处隐隐作痛起来,多半是崴伤了。  皇太极见我这幅逞强的模样,怕是又好气又好笑。  “行了,”他背对我蹲着,说道,“上来吧。”  我看了看他的肩膀,一身合体的白色铠甲将他的肩膀托得特别宽阔平直。  这是要背我的意思?我心想,就这样上去,那我岂不是太没面子,太好欺负了?    正犹豫间,他已经将双手伸到后背来,不由分说就将我拽了过去,嘴上还嘟囔着:“真麻烦……”  我正想趁机就给他一拳,可是想了想,这身下的人可是活生生的清太宗呐……万一被我打出个什么后遗症来,那大清怎么办,我可不就是千古罪人了么?  于是,乖乖就范成了我唯一的选择。    我们二人都还穿着铠甲,所以背起来格外咯得慌,他虽然才十五岁,可因为从小习武和骑射,力气还是真不小,背着我也毫不吃力。  “不仅爱逞强,还挺倔,”皇太极故作苦相地说道,“也就只有我受得了你……”    我有些愣神,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很多年前……那时候我还只是个青涩的大学生,和叶君坤相隔两地,异地恋把我们两个人的耐性都磨得很差,加上我脾气一向不太好,吵起架来喋喋不休,闹着要他放下工作来陪我。  叶君坤每次闹不过我,就会坐夜班飞机来看我,陪我吃饭,无奈地说:“你这脾气也只有我受的了。”  一晃,真是好多年过去了。我不禁感叹,真是此去经年,现在的境况更是可笑,我来到了明朝,苦苦寻找着他……    人真的是会适应环境的动物,我发觉自己对于古代生活居然没有过多的排斥。反倒渐渐习惯了这边的一切,没有工业时代的烙印,也没有信息时代的发达,没有所有现代人热衷的娱乐活动,人与人的交往只能通过面对面的形式来传递。  思念,也只能寄托在一轮明月中……  也许是因为叶君坤的死,所以我对那个世界彻底失去了留恋,没有依靠,没有希望,没有尽头……倒不如从头来过呢?    “真生气了?”见我半天不说话,皇太极试探地问道。  生气倒不至于,只是有些闷闷不乐道:“其实我也不想事事都殚精竭虑……我一直是个很简单的人,要不是来了这里,我也不会这样察言观色,揣摩别人的心思……”  “原来你在计较这个。”皇太极恍然大悟。  “那你以为呢?”  “傻瓜,我也只是随口一说。”皇太极叹了一口气,“不过,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卷入这些纷争里来,在这里头呆久了,人也会渐渐失去本心,变得如狼似虎,不择手段,无所不尽其极……”  我忍不住问:“那你呢?也会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吗?”  皇太极笑了笑,“我不知道……可是,我喜欢你的耿直和意气用事,喜欢你那些奇奇怪怪的道理,就好像你的脑子里装了另一个世界一样。也许就像你说的,你来自别的地方,而那里似乎是一个没有尘世纷扰的地方。”    “那里也并非什么极乐世界,也有纷扰,也有杀机……只是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心。若是心中澄澈,到哪里都是一方净土。”  我虽这样说道,但心里却明白,像皇太极这样的人,带着爱新觉罗的姓氏出生,他的命运并非是自己可以左右的。即便他不争,想要出淤泥而不染,他身后也会有人想利用他,谋害他……  “你说得有道理,做一个复杂亦或简单的人,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心……从前我一心想做个复杂的人,读书做学问,结交天下士,以为知道得越多,便是站在高处,看到得也就会越远。”  皇太极的语气突然淡了下去,“然而,即便看到了远处又能如何?远处……真是我心之所向吗?”  我听着他这一番发自肺腑的感叹,不知为何,突然很想抱抱他……    叶君坤说,他做考古,无非是为了探究历史的真相,但是这几年,他在工作上的情绪愈来愈低落,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即便是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呢?那些浪费在寻找真相上的时间,原本该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却永永远远的错过了,再也不能追回来了。而那个所谓的历史的真相,又能够代表什么呢?当真比当下的人生还重要吗?  “皇太极,或许……我们之前认识吗?”我的双手把他的脖子绕得紧紧的,连声音都因为我内心的猜测,而有些发抖。  “怎么会呢,”他将我向上托了托,“那日在羊鼻子山,是我第一次见你。”  “在梦里呢?在那之前,你真的对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吗?”  他分明是说过,他欠了我的……虽然我无法当下做出判断,但是他的一言一行里,竟是带着不少叶君坤的影子。  皇太极转过脸来,一头雾水,“你想问什么?”    “你说……你之前对我有所亏欠,而且在羊鼻子山也好,家宴上也好,若非早就见过我,怎么会一眼就认出我来?”  “我所说的亏欠,并非是对你,而是对文程。认出你,也是因为你身上带着我的匕首。”皇太极停住步子,沉眸答道。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没有什么破绽。是啊,如今我连叶君坤的脸都记不得了,又怎能这有些类似的语气,就做出断论呢?  我约莫是思念入魔了吧……    皇太极察觉到了我的失落,步子顿了顿,“既然老天都不让你记住过去的事情,倒不如就此忘了吧。或许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何必执着呢?”  “我的过去很重要,我不想忘记……”  这句话,也是我对自己说的。    他背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北城门,那原本不那么长的一段路,此时此刻,我却有种错觉,仿佛时光的脚步特地满了半拍。  斜阳洒在他俊逸的侧颜上,就像一帧经典的电影定格。  我的脑海中突然回荡起,最后的一通电话里,叶君坤似乎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今生夫妻,恩爱不疑,神若渡我,来世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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