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古时有周幽王为美人褒姒烽火戏诸侯,后有先帝爷为陈贵妃建朝凰苑,豢养过百鸟兽。百鸟朝凰,那陈贵妃便是凰鸟。” 说书人正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忽有一茶客掷了颗花生,正打在他脑门上。 “我们要听娆公主的故事,谁爱听你说这后宫轶事。”掷花生的茶客如是说道,其他茶客纷纷附和。 七年前,默云国兴兵关河,数万精锐陈于城外,国都岌岌可危。危难之中,年仅十岁的大公主苏娆只身入默云军营,以三寸不烂之舌劝退默云大将毛笙,换来了一纸盟书。 自那之后,关河国的说书人再不讲那活在纸上的英雄豪杰,只谈当今娆公主。 那说书人捡起了花生,剥了皮一仰头倒进嘴里,津津有味咀嚼着,道:“我说的这位陈贵妃,那就是娆公主的生母。” 众茶客恍然大悟,由凰鸟的斑斓绚丽遐想陈贵妃的华贵雍容,再到娆公主的端庄尔雅。 茶楼一隅,一名肤若凝脂的纤瘦男子支着头懒懒打了个哈欠,习惯性伸起手却鬓边停住。阿娆一时忘了自己今日作的是男子打扮,没了钗环只得抚了抚鬓边的碎发。 要说朝凰苑,自她太爷爷建造关河皇宫起便已有之。专用以饲养各地进献的珍禽异兽,因其中鸟兽居多,父皇才提了“朝凰”二字,与她母妃没有半点干系。 说书人为了迎合普罗大众对娆公主的好奇,穿凿附会为她编了上千桩轶事。还有文人为她作传,才十七岁的苏娆,传记已快赶上《史记》厚了。 在关河百姓万众一心地宣扬下,苏娆已是六国闻名的奇女子,什么巾帼诸葛、倾城绝色,但凡是个褒义词都少不了她的。这美名她原本是很受用的,父皇视她如珠如宝,众姐妹中独独她有自己的宫宇。每每有什么奇珍异宝进贡,也都是她先挑了才有旁人的份。而直到父皇驾崩,苏娆才知道“盛名所累”这四个字并不是矫情。 父皇膝下只有苏珩一个皇子,他驾崩时珩儿才六岁。相反,九皇叔燕王正值盛年。为了让珩儿坐稳帝位,父皇临去前钦命阿娆监国,代苏珩处理国事,好用她在六国间的盛名与燕王对抗。 自从当上了监国公主,阿娆吃不好睡不好。天还没亮就得起来梳妆临朝,用膳时若有急报也得学周公吐哺。别的姑娘捧的是绣绷,捏的是绣花针,她天天捧个奏章握着狼毫,手上都快磨出茧子了。但这些都不算是最苦的,苦的是珩儿亲政之前她不能出嫁。 苏娆想想自己的芳龄,一声悠长的叹息从唇间呵出,轻飘飘地游荡在茶楼里,至门口处撞上了一名白衣公子,瞬地灰飞烟灭。 阿娆微抬眼皮,很快又不耐烦地闭上,眨眼功夫沈遇已坐在她身旁。 “大公主,三公主的婚事还等着您用印,礼部才好着手操办。”沈遇侧着头贴近阿娆的耳朵,话音径直钻入她耳中。阿娆躲闪不及,不禁打了个哆嗦。沈遇声音疏朗,吐字清晰,偏偏说出来的话总是她不乐意听的。 沈遇是出身世家,自幼聪颖过人,三岁识千字,五岁诵唐诗,十六岁就入了翰林院,如今是小皇帝苏珩的太傅。先帝生前对沈遇信任有加,遗诏里命他辅弼阿娆。换句话说,阿娆监国,沈遇监她。沈太傅对阿娆可谓是鞠躬尽瘁,就差没陪着出恭了,每每阿娆躲个清静总能会被他逮着。 三公主苏娢今年才刚及笄就已定下了与恒毅将军的婚事,二公主苏婥也早已嫁作人妇,明年就能当娘了。再看看她苏娆,嫁杏无期。阿娆心里的不痛快沈遇比谁都清楚,因为去年二公主成婚那夜苏娆曾对他酒后吐真言。 沈遇陪侍幼帝,时常留宿宫中。那夜闲游朝凰苑,听见嘤嘤哭泣声还以为是何稀奇鸟兽的叫声。寻声而去却见娆公主抱着酒坛子在假山洞里豪饮。沈遇本以为是阿娆舍不得妹妹出嫁,好心相劝,却被她扯了裤腰带抹鼻涕。阿娆喝得酩酊,将沈遇当作了先皇,哭诉先皇坑害她,不让她出嫁。 细细一算,若苏珩二十岁亲政,那阿娆就有二十八岁了。 “此事不急,待本宫体察完民情再议。”阿娆说是体察民情,不过是在避沈遇而已。 沈遇没戳穿她,他着急找她本就只是因她没带护卫出宫,至于三公主的婚事早一日晚一日的差别不大。 说书人正讲到阿娆智擒细作的故事,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连沈遇这个遍览《苏娆传》的太傅也听得津津有味,道:“这个故事倒是新鲜。” “比那些砸缸救弟什么的好多了。”阿娆也觉得难得,她的故事虽多却良莠不齐,有些更荒诞得成了神鬼志怪。沈遇却生了疑窦,一个市井说书人怎会那么清楚宫内之事,连阿娆扶簪子的习惯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前排一名紫衫女子回头时看见了沈遇,瞬地绽了张笑脸,欢喜地唤了声“沈六哥”,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女子提着长裙绕过桌椅过来,热情与沈遇说话:“沈六哥不是说今个有事情忙吗,怎么也来听说书了?” 沈遇没答她,看向了阿娆。阿娆正打量着那个对自己视而不见的姑娘,一身珠光宝气显然出身富贵,年纪瞧着不大,偏偏浓妆艳服衬得老气横秋,但言谈举止中又难掩姑娘家的活泼。 “这位……是?”那姑娘循着沈遇的目光看向阿娆,因本朝女子着男装的风气十分盛行,她见苏娆杏眼桃腮,眼波明媚,便将 “公子”二字咽回了肚里。 没等沈遇开口,苏娆扬着长眉自报家门:“本宫正是当今皇帝陛下的皇长姐,长公主苏娆。” 沈遇暗自庆幸,好在阿娆的话音正被雷鸣般的掌声盖了过去,若让旁人听见娆公主的名头,又该是一番三跪九叩,明天也未必回得了宫。他半掩着朝身边的安毓怡低声重复了一遍,安毓怡讶得张大了嘴,沈遇忙示意她噤声。 “原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娆公主。”安毓怡从惊讶中缓了过来,转为惊喜,“从小就听我爹爹说您的故事,今个总算见上了。” 这一说好像阿娆的年纪大了她许多似的,阿娆脸上的骄傲瞬地没了踪影,年纪是她最不乐意被提起的事情,心下对这姑娘更是没半点好感。她问道:“令尊是?” “我爹是卫宁侯,安祖睿。” 卫宁侯安祖睿是三朝重臣,阿娆身为监国,很早之前就被沈遇逼着将这些世家的族谱熟记于心。瞧这姑娘的年纪,应当是安家五小姐,也就是和沈遇有婚约的那位。 安五小姐笑起来像团棉花,听说书人讲到精彩处,用力拍掌喝彩:“公主真是英明神武,堪称女子典范、关河之福,我要是也有公主这么本事就好了。”话是说给阿娆听的,眼睛却望的是沈遇。安毓怡一直羡慕阿娆常能和沈遇朝夕相对,而她却只有逢年过节去勤国公府走动才能见上沈遇一面。 那份含情脉脉岂能逃过苏娆的眼,她道:“安姑娘若有心为国出力,不妨本宫封你当个女官。” 安毓怡闻言连连摆手,女官是不能嫁人的:“公主太抬举我了,我做不来的。”言罢又羞怯地望向沈遇,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句:“我快及笄了。” 沈遇只是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继续听着说书。他笑时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安毓怡才看了一眼便有些熏醉,红着脸低下头。她和沈遇青梅竹马,爹娘早和沈家二老说定了他们俩的婚事,但沈遇总说她还小,不着急议亲。 阿娆瞧着这郎情妾意心里不是滋味,绷着脸放下茶盏:“本宫尚有公务要处理,先行回宫了。” 安毓怡闻言心花怒放,娆公主走了她就能和沈遇单独相处了。哪知苏娆才刚走开两步,她正打算跟沈遇说些私话,沈遇却先开口,说自己该进宫陪小皇帝读书了。言罢即刻离席,独留安毓怡对着空茶杯叹气。 沈遇匆匆追上苏娆:“公主怎么突然急着走了?” 阿娆在轿子前停了脚,剐了他一眼,没好声气道:“沈太傅为了我皇弟,不仅张罗着借三公主笼络恒毅将军,连自己的亲事都用来收拢卫宁侯,本宫既感动又羞愧,岂敢再怠政。”说罢自掀了帘坐上轿子。 沈遇望着那顶渐行渐远的粉轿暗自苦笑,卫宁侯对陛下忠心耿耿,哪里用得着他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