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师紧盯着脚步的距离,离桌案还有三步时,迅疾拿起葫芦里的酒,扬手洒在地上,醇香的液体浇淋在走过的路上,连带着纸钱灰瞬息消失不见。
林清源大概猜的出来这是将供奉的钱送去了阴界。
光线忽地一暗,明灭间,隐约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房间中央,长约九尺,头顶尖帷帽,行走间,叮铃碰撞的锁链声从它腰间发出,步履缓慢。
似乎察觉到屋里生人的气息,那影子停下脚步,朝这边看过来。
那一瞬间,灵魂被浸入冰水的感觉席卷每个人的身体,林清源打了个颤,不由自主往后又退了一步。
临渊身上的冷香盖过了屋里能让人冻结的气息。
林清源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那丁点低于常人的温度却莫名让他安心下来。
“志心皈命礼。位居北府,职隶幽都。掌判生死,赏善罚恶而不漏……”
嗡嗡的念诵声从王大师口中传出来。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共鸣感,整个屋子的事物与空气都仿佛处在同样的振幅和频率,回荡着又聚集成更加厚重的声音。
“……司命司禄,判生判死。十宫普为倾心,六洞同为拱手。大悲大愿,大圣大慈。地府北阴酆都,玄卿大帝,九幽拔罪天尊。”
这是“酆都宝诰”。
林清源小时候祭祀时听姥姥念诵过。
世人对于阴府之主总是又敬又畏,除非亲人去世,这位酆都大帝的名号在寻常日子里是个需要避讳的名词。
每个音节发出来,都有种轰然的震慑感。
林清源脑子嗡嗡地响,有种没来由的眩晕。
好像岁月不居,野马尘埃。
他在某个时光掠影的缝隙间,曾经亲手触碰过这字符间流淌的碎片。
然后下一刻,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道:“怎么了?”
林清源踉跄了一步,眼前模糊的幻像散去。
他脸色苍白,抿了抿唇道:“我……”
不等他说出口,那阴差转了个身,将正面对准了王大师。
“何人!”
声音飘忽远近,像被掐住了脖子,又忽而有点低沉,辨不清男女。
王大师沉声道:“正一门下王太一!今有姜氏海城,寿止于辛丑年七月初八子时!小道怜其一生向善,临终遗愿唯见小儿最后一面!阴君明鉴!望网开一面,允其续命十二时辰!涕零感激,后人必将虔诚供奉,还君恩德!”
他说完,将手边的竹箸挥手抛到空中,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
这是第一次抛箸,三次过后,若是竹箸向上立起,就代表阴差同意了这个请求。
姜维虽然不懂这些,但他能听懂王太一的话。眼眶登时红了,不可置信地盯着老道的背影,缓缓摇头。
林清源站稳身体,轻轻搭上他的背。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乍然得知自己父亲的命只剩下一天的姜维,只希望还能借着温度给他一点慰藉,告诉他这屋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第二次竹箸落地,依然是散落一片。
这位阴差似乎并没有软化态度的意思。
气氛无声无息地紧张起来。
于婉玲躲在王太一身上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姜维眼睛血红,拳头攥得咯拉作响。
林清源仍旧脑中发晕,有种不知缘何而来的欲望从他心底滋生。
贪饿,焦灼……
盘桓在屋里的冰冷气息变得诱惑起来。
他不知不觉往前走了一步。
第三次抛箸的响声到了半空,然而同一时间,阴差猛地发出一声怒吼:“大胆凡人!竟敢贿赂本阴君!姜氏阳寿已尽,阎王要他三更死,岂敢留他到五更!”
竹箸砰地一声化为了粉末。
王太一脸色骤变,骂了句该死。
屋里剩下的纸钱在同一时间爆出火星,顷刻间化成了灰烬,冷风一吹,消失得干干净净。
王太一大声道:“我敬你为地府办事,礼数一样不落!好你这小小阴差,吃了我的供奉却不愿践诺!何等贪婪!你就不怕我到范无咎大人面前告你一状!”
阴差仰头发出阴桀桀的笑声:“黑白无常老人家已有千年不曾现世,你要告我?倒是先去把他们找着了!”
王太一脸色微变,抬手拿下挂着的“路引”,一口酒喷上去,无火自燃,黄符里喷出的火舌瞬间烧到阴差身前,眼看要将他包裹起来。
阴差缓缓低头,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灯管窗户齐齐炸裂,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借着窗外的微光,只见阴差取下腰间的锁链,一时间阴风四作,屋里的摆件噼里啪啦砸落在地上,无形无质的压力仿佛要凝固一般,除了王太一以外的其他人同时闷哼一声,感觉五脏六腑要被移位。
姜维惨叫了一声“爸”,挣扎着想往里边的房间去。
“今天一个也别想跑!”阴差身形瞬间膨大,锁链一抖朝他直扎过去。
显然他不光要带走姜海城,连屋里其他人都不准备放过。
“尔敢!”王太一怒吼,扬起桌上的桃木去想去打落锁链。
然而阴差的勾魂索与其本魂相通,在空中灵巧拐了个弯,绕过桃木,眼看着就要触到姜维。
电光石火间,一个身影鬼魅般的出现在了姜维身前。
他伸出手,比起勾魂索迅雷般的来势简直慢地如同蜗牛爬,细弱的手指在森冷寒光的钩尖面前,犹如螳臂当车。
下一刻,风声止息。
那指尖轻飘飘地拈起了锁尖弯钩,好比拈起了一朵悄然飘落的花。
林清源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瞳仁黑漆漆的映不出反光,眼底落着深渊最深处的冷,竟比对面的阴差更像一具没有气息的幽魂。
他就那么静静站在姜维身前,轻轻地、漠然地开口,道:“你闻起来……”
“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