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岭山神白汀呆在凤凰岭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长。 岭头上所有的精怪都认识她,也都喜欢她。她白日里逡巡凤凰岭,夜里则坐在芒泽上,守卫自己的领地。 许多年前某一个秋夜,受了伤的伯奇在飞越凤凰岭的时候跌落,被白汀救了起来。 伯奇的翅膀严重受创,无法活动,白汀便让他在凤凰岭住了下来,等何时恢复了,何时可以走。 神灵乍入人间,有些倨傲,有些自得,不肯轻易跟人说话。白汀忙碌的时候顾不上他,便让自己最亲近的玉兰花精应春陪伯奇说话。 那时候的应春还是个小姑娘,没事就揪伯奇的羽毛玩。 应春还有另一个朋友,和她年纪相仿的秋枫树精。 秋枫树精刚刚成形,话也不会多说几句,伯奇不好意思欺负小姑娘,便成日欺负它。 那时候秋枫树精还没有名字。 等数年后长桑公子经过凤凰岭时,穆笑已经力气大增,能够跟伯奇噼里啪啦打架了。 长桑公子原本只是途径此处采些罕见的药草,但白汀用自己酿造的见太平来招待他,嗜酒的长桑公子便再也走不开了。 见太平是白汀酿的酒,怎么酿也只有白汀才知道。她消失之后,穆笑便再也不肯随便把酒赠予任何人,那是喝一坛便少一坛的遗物。 白汀的异变是从她寻紫杉木归来之后开始的。 第一个发现白汀不对劲的是应春。 她总陪伴在白汀身侧,照顾她的日常起居,但白汀开始拒绝应春给自己换衣服。 应春发现,白汀总是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左手。 她的左腕上缠着白布,说是在婆青山上找紫杉木的时候弄伤的。因为是被婆青山的精怪所伤,所以不大容易好。 长桑得知此事之后欣欣然赶来,打算为白汀诊治,当作自己寄住在凤凰岭这么久的报偿。 但白汀拒绝了。 真正发觉白汀的左手上寄生了邪物的是穆笑。 白汀常常到他住的杏人谷里找他聊天说话,那时候正是春季,杏人谷里漫山遍野开满了杏花。穆笑问白汀要不要试着酿一酿杏花酒,白汀只是袖手站在小湖边,摇了摇头。 春季的日光照亮了山神的脸,穆笑惊讶地发现,她的鬓边居然出现了白发。 这对山神来说是难以置信的事情。白汀的身躯就是凤凰岭,她经受的所有痛楚都与凤凰岭有关——但成日陪她巡山的穆笑很清楚,凤凰岭上一切正常,没有发生任何不妥的事情。 他开口询问白汀是否不适,见她脸色苍白,连忙起身去搀扶她。 白汀连连摆手,下意识后退,她的左手便按在了身后的一株杏树上。 在盛春之时,被山神触碰的杏树毫无预兆地开始枯萎。满树的花纷纷落了,新生的枝条断裂,啪地掉到地上。不过顷刻之间,杏树已经没了生气。 白汀哀叹一声,按着发抖的左手离开了这棵杏树,捂脸哭了起来。 穆笑强硬地抓住她的手,拆开了已经包裹住手腕半年之久的白布。 山神的左臂是黑色的,皮肤之下有古怪而诡异的隆起,就像是有一条手臂长的黑蛇潜伏在内。 等到远行的长桑公子回到凤凰岭,那寄生在左臂的邪物已经又长大了几分。 “我犯了错……” 白汀总念叨这句话,此外什么都不肯讲。 当天长桑给她用了些药。邪物古怪,他们谁都不敢轻易下手,生怕会危及白汀。 这一夜凌晨,守夜的穆笑被白汀叫醒了。 “如果不行了,那就杀了我。”白汀将一把剑递给穆笑,“邪物不简单,它的目标不是我。” 把剑硬是塞到穆笑手中之后,白汀叮嘱他,好好看顾着凤凰岭。 岭上虽然有长桑和伯奇两位神灵,但神灵是不会管凤凰岭上的人与兽的。白汀能依靠的只有穆笑与应春。 穆笑直到很久之后,才晓得当日白汀是等于将凤凰岭托付给了自己。 长桑的药没有用。黑蛇反倒一夜之间暴长,它侵蚀了白汀的颈脖与脸部,白汀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凤凰岭的气候当时已经变得古怪:白日是漫长的雨,夜晚则开始降雪。所有的精怪都知道,这是山神不对劲了。 白汀开始离开留仙台,日夜在凤凰岭上行走。她会长时间逗留在芒泽上,看着脚下透明的石面发呆。金色的芒泽在石面之下涌动,光芒照亮了白汀的衣裳。 她背部隆起一个巨大的肿块,是正在蓬勃生长的邪物。 应春哭着求她让长桑治疗,但白汀坚决不同意。她比划着告诉应春,邪物是从外部进入她身体的,依赖着白汀生存。如果它脱离了白汀,将会让凤凰岭陷入更可怕的变故之中。 只有长桑知道,白汀是不信任自己。 她并不信任神灵愿意全心全意地为凡间的一座山岭费尽心思。所以她宁愿将凤凰岭托付给穆笑,也不可能交给长桑。 连绵雨季如同凤凰岭的哭声,日夜回响不绝。 不久之后,白汀召集穆笑、长桑、应春和伯奇四人来到留仙台。她的右臂几乎被邪物占据了,整个人就像背负着沉重包袱的行路人。她先是将春山行封入留仙台下方的檀池,随后让穆笑交出那把剑。 她写了一张符咒贴在自己胸前,随后用剑尖抵着那张符咒,对穆笑无声地说:杀了我。 程鸣羽目瞪口呆。 她没有想到,所谓的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我确实不喜欢管凤凰岭的事情,那时候我跟伯奇都是被逼无奈。”长桑伸出手指着他们正置身其中的留仙台,“白汀把我们叫到留仙台,她设下了禁制,我跟伯奇在凤凰岭的土地上,有些时候是无法违抗山神的。我们走不了,所以就成了杀死山神的帮凶。” 然而最关键的那一剑是穆笑刺下去的。 程鸣羽转头寻找穆笑,却发现不知何时,穆笑已经走了出去。他坐在留仙台边缘的玉兰树上,急促的雨滴打在他身上,他没有用任何法术来遮蔽。 “穆笑是被白汀唤醒的,就连这个名字,也是白汀给他起的。”长桑告诉程鸣羽,“所以你应该知道,白汀是一个非常残忍的人。” “你闭嘴!”应春大叫,“那是因为白汀以为芒泽会认穆笑为山神。她只能让自己的继任来承担弑神的罪责,而不可能是你我!” 长桑的声音比她更大:“难道她令我和伯奇背上弑神的罪名,就有道理了么!” “如果当时没有你和伯奇在,我跟穆笑根本无法压制那个邪物!” 长桑“哈”地笑了一声:“邪物……你就是这样称呼你们的山神的!” 应春的脸涨得通红:“那条黑蛇……它不是白汀。” “它已经和你们的白汀同化了!” 两人争吵得激烈,连伯奇也没有办法制止。程鸣羽坐在一旁呆呆听着,倒是从他们的争吵中得到了一些信息。 穆笑刺下的那一剑,连同那张符纸也一起插.入了白汀的胸口。 白汀的躯体消散了,远处的芒泽震动不止,哭泣般的哀嚎从凤凰岭的各处响起。金色火焰般的流光从芒泽中溢出,散落各处,那是山神破碎的仙魄。 然而事情还未结束——白汀消失之后,寄生在她体内的黑蛇却还未被摧毁。 符纸穿过白汀的胸口,也同时死死钉在了那条黑蛇身上。它已经成为一条巨大的黑蟒,有火红的眼睛和蛇信。 程鸣羽顿时想起自己第一次到留仙台时看到的荒凉小楼,当时她并未看出,这儿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战。 在长桑和伯奇的帮助下,黑蛇被剿灭了。 但是长桑与伯奇也被认为是弑神的帮凶。他们无法回到九重天,甚至不能完全自如地离开凤凰岭。伯奇被剥夺了休眠的权利,长桑则被困在二曲亭与他的药草园之间,他甚至无法拥有一位知心的朋友。 “这些好像并不是惩罚。”长桑显得很焦躁,“可是我们的生命太长了……因为活得久,所以没办法忍受。” 他开始抓住伯奇发起牢骚,先说白汀的好,又说她隐瞒太多令人生厌,随后看到伯奇护在身后的应春,则开始指责应春不好好管理她的玉兰花小人,每天都去骚扰阿泰。 程鸣羽一声不吭,只是坐在一旁。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在震惊和诧异之余,因为尚未完全理解这一切,反而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 现在看来,邪物是从婆青山就开始寄生在白汀身上的。 和那位名为巫十三的混沌有关么? 白汀为什么不肯说出婆青山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坚持要与邪物一同死去? 但更重要的是,邪物为什么会选择白汀。 从婆青山到凤凰岭,路途太遥远了,邪物的寄生只是偶然么?它是以凤凰岭为目标的? 程鸣羽并不这样认为。邪物吸收白汀的力量来生存,因而成长极快,可它为什么会选择占据白汀的身体?若是选择别的更弱小的精怪,也许它就不容易被发现,可以更巧妙地潜入凤凰岭。 邪物的目的……只有山神能达成。它想触碰的东西,或许只有山神才能拿到。 它想去的地方,只有山神能抵达。 一股恶寒从背脊窜了上来。 程鸣羽一下站起,几乎推翻了面前的小桌。 她转头望向窗外,在高高的岭头上,有一处平台正在瓢泼大雨里闪动隐约光芒。 那是连接凤凰岭地脉的芒泽。 在凤凰岭的西南方向,位于边陲的婆青山正被某种庞然大物的哭声弄得不安宁。 “巫十三还要哭多久?” 弥漫在婆青山深谷中的黑雾正在嗡嗡说话。 “死了一个白汀,需要这么伤心吗?”有人尖锐地笑着,“他这样悲痛,我会以为他爱上了那个瘦巴巴的山神。” 深谷中传来沉重的拍打之声,黑雾里的声音一下都静了。 和长平镇的幻境完全一模一样的深谷里,自然也有着大石头与深潭。 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蜷缩在潭水之中,他背部的脊椎骨上布满了突出的尖刺,身后拖着一条巨大的蜥蜴尾巴。 “你真的爱上她了?”沉寂片刻之后,黑雾里又传来嘈杂的笑声,“巫十三,你怎么这样可笑?” 男人从冰冷的潭水里抬起头。随着他离开水面,脸上和上身隐约的鳞片也渐渐没入皮肤,没了踪迹。 他并没有回答这些问题。 黑雾里终于有人岔开了话题:“巫十三,白汀死了,还有谁能协助我们进入芒泽?” “……有新的山神。”巫十三终于开口,“凤凰岭找了个新的山神,居然是个人类。” 他这句话一出,黑雾里顿时爆发出无数尖锐的笑声。 笑声震动了婆青山上已经枯萎的林木,但没有一只鸟雀飞起,没有一只走兽被惊醒。 这是一座已经死去的山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