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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江南关键词:小白花  天边渐亮,泛着无光的灰蓝色。雨下了一整夜,淅淅沥沥,终于有停歇下来的趋势。    倪晟东一身麻布孝衣坐在灵堂里,一整晚没睡,困得头点地。    快到八点钟,门岗巷子口热闹起来,陆陆续续挤满了来吊唁的人。  明早倪家老爷子要出殡,但凡跟倪坊沾亲带故的,哪肯放过这机会。    陶阿叔看了眼时间,举着黑伞,行至庭院,示意乐队开始演奏。    正堂里的倪晟东被震天响的哀乐吓得一激灵,嘴里嘟囔着连串的脏话,慢慢腾腾从褥垫里起身。  正抖了抖发麻的双腿,陶阿叔已到了身后,审慎提醒说:“东,不要不规矩。”    倪晟东嗤笑,伸个懒腰,望一眼灵堂中央高挂的黑白照片。  那人五官凌厉,目光冷寂,嘴角微微下压,不怒自威。  一张遗照而已,无端端令人心生敬畏、直起鸡皮疙瘩。  不过,他倪晟东是谁,整个清河县都没人敢冒犯的倪老爷子,他偏偏要迎面、仔仔细细地瞧着。    奇了怪了。他这么英俊帅气,哪里有一丁点像这个老家伙?    “什么狗屁规矩,死的是谁我都没见过,就说是我爹,逗老子呢?”    陶阿叔气得脸色发白,压低声音:“你父亲还没出殡,谁教你说这种话?”  倪晟东无所谓地拍拍屁-股,嫌绑在腰间的孝带碍事,一把扯开,低头看了眼不合身的宽大孝衣,干脆也一并脱掉,扔到陶阿叔的怀中。  “老子天生天养!呵……还谁教的!没人教!哎,要不是看你在给我摆平顺子的麻烦,老子能在这坐一天一宿?”  倪晟东大摇大摆,头也不回穿过灵堂,从侧门迈出门槛。    陶阿叔无奈地长长叹口气,刚招呼过宾客的乔子阳正撞见这一幕,上前追了倪晟东几步,被叫住。  乔子阳回身,恭恭敬敬说:“阿叔,门外的客人都在等。”  陶阿叔:“让他走。时间不早,可能他是饿了,你去厨房找人弄点吃的。”  “阿叔。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唉,还是个孩子,我能拿他怎么办……何况是大哥的小儿子。你去吧,晚上把聚满楼的师傅叫来,为他好好准备一顿。”  聚满楼是H市最出名北方菜馆,乔子阳眸光微微一暗,只好先答应下来。    两天前,陶阿叔千里迢迢北上,将倪晟东从B市寻回来,可惜倪老爷子弥留之际最放不下的心愿,终究没有实现,在倪晟东乘坐的飞机落地之前,就咽了气。    素来严厉的陶阿叔心有愧疚,才会对倪晟东如此纵容。最怕的是以后这小子被宠的无法无天,到时候没人能收拾得了他。    --    倪晟东是个不能饿的人,可倪坊的菜没有一道合胃口。他绕过厨房,掏出手机,站在倪坊后巷的香樟树下,打给顺子。    顺子比他早来半个月,已经混成了半个地头蛇,作为倪晟东的“旧部”,得知倪晟东此时此刻就在清河县,激动得眼底都泛出了泪花:“东哥!东哥!东哥……”  “别特么叫了,是你东哥!”倪晟东掏出一盒烟,干巴巴地吸了两口。  顺子傻笑:“东哥你什么时候到的?十多天没你的消息,还以为你——”  “得,你丫嘴欠是不是?废话少说!老子饿了,给我找个能吃饭的地儿。”  “放心!包在我身上!”  顺子胸口拍的直响,问倪晟东所在地址,要打车来接他。    倪晟东一边抽烟,一边沿后巷的青瓦房檐慢悠悠地走,雨还没停,水滴顺瓦沟汇聚,打湿他横亘出檐下的左肩上。  到了巷口,倪晟东抹了把墙上街道牌的水渍,说:“十家子路,门岗巷,18号。”  “门岗巷?那不是倪坊吗?!”顺子惊悚地咽了口嗓子眼,然后,英勇就义一般坚定说,“老大!我来救你!”  倪晟东对着手机“喂喂”两声,顺子早挂断了。  “卧槽,这b……搞毛啊!”    雨仍在下,来之前就听奶奶念叨:这里的雨,细如牛毛,下起来没完没了,还不如北方的瓢泼大雨,来得骤,去的急,倒也痛快。    出来时没拿伞,倪晟东转身折回,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柔柔糯糯,格外动听。    “你好,请问一下……门岗巷18号,是这里吗?”    倪晟东回头,入眼的便是女孩一双清澈的水眸,可那眼神在接触了他的之后,立刻变得疏离而戒备。  倪晟东摸了摸下巴,深吸了口烟,缓缓地吐出,雨丝仿佛一根根地打散了烟圈,他隔着濛濛烟雨,上上下下打量她。    她的衣着没有一丝色彩,从头到脚,黑漆漆。  黑色短T,黑色九分裤,黑□□鞋,打着黑伞,提着个黑色手袋……可她的皮肤却是白白的,脸颊、脖颈、小手、露出的脚腕,都是那种细腻的白,好像……倪坊正堂里陈列的白玉如意——通透、冰凉、细致、没有一点瑕疵。价值连城。    黑与白极致的对比,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当然,最扎眼的,还属她左胸前别的那朵小白花。    倪晟东又深吸一口烟,开口说:“你找倪坊?”  “小白花儿”好似被烟呛到了,皱下秀气的眉头,满脸不耐,瞥见他挡着的街道牌,得到了确认,就要离开。  “诶?别走啊。”倪晟东一个跨步,拦到人家面前,“你多大?干什么的?一个女孩子自己去倪坊?不怕那些大老爷们拆了你?”    “小白花儿”圆圆亮亮的眸子带着审视看着他,毫不畏惧,从手袋里拿出一张便签,从容不迫地说:“有一位姓冯的先生,为倪坊的倪老爷子,在我家店里订了一个价值1690元的驾鹤西游花圈。我是去送花圈的。”  倪晟东听罢,向路口探头看,果然发现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正扶着用黑塑料膜覆盖的竹架子,从形状上判断,确实是花圈。    倪晟东忽然没什么兴致继续逗女生,毕竟这花圈是要送他名义上的老子的。  他侧过身子,随手一指,说:“倪坊正门在前面。”  “小白花儿”警戒解除,仍是一副凛然的样子,说句“谢谢”,便撑着伞,一跳一跳,越过青石路上的水坑,朝前巷去。    她的背影纤纤,短发刚好到脖子根,方才短暂的擦身而过,倪晟东闻到一股清淡的水果香气,是她发梢留下的味道……    他好像一下子被莫名其妙打开了五感五觉,身上的每一个可记忆的感官,都在敏锐的搜寻她留下的信息,直到她和她家那扛花圈的师傅消失在朦胧的霏霏细雨中。    --    明瑭和马师傅到了前巷,才反应过来,刚刚的问路,实在鬼使神差!用脚趾头都能推测得到,倪坊所在该是这般热闹熙攘的,可她为什么偏偏在那么冷清的后巷,向一个疑似不良少年打听?!    倪坊的前堂以哀乐为背景,掺杂着吊唁宾客的问候,和倪坊女眷断断续续的哭声,整条门岗巷被挤得水泄不通。    她家这只史上最贵花圈,经过这一路,不知还能不能保存原样。    明瑭打算拨给倪坊的联系人,马师傅说:“不用打了,省点电话费,能挤进去。”  明瑭心疼:“这么多人,你辛苦做了一晚上的鹤,恐怕会被挤烂了。”  马师傅笑:“唉,挤烂就挤烂,早晚不都是扔进焚化炉?死人管他完整还是烂的?”  话是不错,可明瑭一是觉得可惜,二也要考虑客户冯先生的面子问题不是?送给倪老爷子个烂花圈,始终不太地道吧?    她找到冯先生留下的号码,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年轻人。  明瑭说明原因,不到两分钟,一个黑色西装的男人从倪坊内堂劈开一条路,到了她面前。  他问:“是冯先生订的?”  明瑭点头,侧头夹着伞柄,拿出收据和笔:“请您签收。”  乔子阳正要接过笔,身后不知是谁推搡明瑭一下,她没站稳,半个身子歪倒,乔子阳条件反射扶住她的手臂。  “不好意思……”明瑭目不斜视,立刻站直。  乔子阳让两三个人帮忙把花圈抬进庭院,看了眼明瑭和满头大汗的马师傅,说:“两位不介意的话,到里面休息一下喝口水再走?”  “没关系,我们——”  明瑭话说一半,被马师傅打断:“那谢谢你了。倪老爷子家的家教就是好啊,说起来,这些年没有倪老爷子敢作敢为当领头羊,清河哪能发展这么快,可惜好人走得早啊,得空我们清河人都该去祭拜祭拜。”  乔子阳应声,随同被搬着的花圈,和马师傅一同进门。  回头见明瑭原地不动,乔子阳将收据卷起笔,放进西装口袋,微微一笑说:“这个,进去之后再签。”    明瑭第一次见识到传说中的倪坊。  门岗巷是清河县一处最古朴神秘的区域。几百年前,清河由此发源,向外辐射,历经沧桑巨变、战事炮火、改革发展,才有了现在被纳进省会城市的清河县。    清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谁人不知倪君瑞?就是驾鹤西游的倪老爷子。  倪老爷子的眼光可谓尖锐毒辣,当年偏偏相中了饱受争议的门岗巷安家落户,从此门岗成了倪坊的营寨。谁能料到几十年后,门岗巷在清河的地位,简直可媲紫禁城外的四合院,早成了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天价地界。    明瑭站在宽阔气派得令人咋舌的庭院里,无所适从,片刻,直奔乔子阳:“不好意思,请您签收。”  乔子阳托着下巴:“你……是不是叫明瑭?子昭的同学?”  明瑭抿紧唇,不说话。  倪坊,姓乔,几分相似的面庞,果然是乔子昭的哥哥。    她肩头隐隐的颤抖,乔子阳已经猜到,乔子昭在学校定是又欺负同学了。  他抱歉地说:“如果子昭哪里做的不对,我替她道歉。”  明瑭:“不必了。您把字签了就好。”  “好。我签。”乔子阳不再二话,签完后,还给她收据和笔。  明瑭将东西放进黑色手袋,想起姑姑的嘱咐,探手将名片翻出来,拿到了一半,还是塞了回去。    有谁愿意主动和一家花圈店做生意呢?  多晦气。还是算了吧。    她埋头又翻了翻,好像叮当猫正从自己肚子上的口袋里,翻找千变万化的宝藏,乔子阳不觉笑了笑。  终于,她再抬手时,手里多了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是满满的小白花。  明瑭掏了一只,递给乔子阳:“免费赠送的。不客气。”  乔子阳愣神的工夫,她已经去将剩下的小白花分发给别人了。    --    倪晟东等了十五分钟,颇为不耐烦,打给顺子问他到哪里了,那小子说路上堵车,正冒雨跑来救他。  “你脑子是不是喂猪了?!老子需要你救?快滚过来!老子要饿死了!”  顺子哼哼哈哈的,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倪晟东又累又饿,当初一定是他的脑子喂了猪,才会为了这个家伙,被扔进少管所一年半!    香樟树下,倪晟东一根根的抽烟,缓解饥饿。  脑海、眼前,飘飘荡荡的,竟都是“小白花儿”白玉般的脸蛋儿和跳水坑时那挺直的背、迈开的长腿、弧度曼妙的腰际……    心头像有一只猫爪在不停的挠,倪晟东掐了烟头,丢到树根下,双手插兜大步走向灵堂的方向。  却见,一个女人袅袅婷婷从门堂深处扭着走出来,大腿明晃晃地露着,直至快到腿-根的地方才隐去,一副随时随地勾-引男人的样子。  倪坊的人叫她妃嫣,倪六的女人。  啧啧,倪六,倪坊如今的掌权人,就这品味。    倪晟东越过妃嫣,懒懒地,眼皮都不愿抬一下,却感到脖子间吹过来一阵浓郁的玫瑰香。  “你怠慢了外面的客人,六爷会不高兴的。”  说话间,被缎子旗袍包裹的身子,肆无忌惮靠近几分。  倪晟东“啧啧”两声,拿眼角瞧去她。“你再往老子身上蹭,老子也不高兴!”  妃嫣没有让他喝住,反而媚媚地对他一笑,呼出的气息,如同羽毛般撩-人:“小毛头,将来……你会明白,什么,是会让你高兴的事……你啊,现在什么都不懂。”  倪晟东打个哈欠:“老子别的不用懂,对你这种女人,懂cb就行了。”  妃嫣脸一阵红,骂句:“小畜生!等我告诉六爷,看他怎么收拾你!”    倪晟东浑不在意。  六爷?按辈分来算,他是倪六的弟弟,别人嘴里的“六爷”,他叫六哥。    妃嫣气得走错方向,她原本是特意来会会倪晟东,竟差点真的从后巷出了倪坊。  她硬着头皮返回,左肩头故意撞了倪晟东胳膊,哪知一不小心,下一步,右边又撞到个人。    门堂里幽暗,被撞的人穿得又几乎和墙壁一个颜色,妃嫣顾忌自己在倪晟东面前的脸面,高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走路没长眼?知道我是谁吗?”  明瑭伸出手,缓缓翻过手掌,一朵皱皱的小白花夹在她的手指间,仿佛施了法术一般,凭空变出来:“小姐,这朵花送给你。”    陡然,周身鸦雀无声,冷风穿堂而过,妃嫣直感鸡皮疙瘩从脚底爬到了头皮。  她哆哆嗦嗦,目光对上了手持小白花的女孩。  女孩正歪着头,懵懂无知的眼睛望着她,嘴角带过一抹诡异的笑。    “啊——鬼啊——”  妃嫣失控大吼,几乎癫狂,顾不得脚上穿的高跟鞋,捂着耳朵趔趔趄趄跑出门堂,一路喊叫。    倪晟东好戏看了个全,禁不住大笑,几乎前仰后合,直到明瑭横了他一眼,他才收敛。    “没想到这么快又遇见你。”倪晟东颠颠的上前,竖起大拇指,“你真厉害。”  明瑭把身后装着小白花的袋子拎到倪晟东眼前,晃了晃说:“不是我厉害,只有心虚的人,才会在青天白日也怕鬼。”  倪晟东细品她的话,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你叫什么名字?”  明瑭掏出一朵小白花,快速塞进他手里:“你也是倪坊的人吧?这朵是给你的,免费——”    明瑭不曾想,她只堪堪地碰到了这人的手指时,就被他擭住了整只手,怎么都抽不出来了。  倪晟东倒是没忘记自己刚说过的流氓话,问:“你听到什么了?”  明瑭恼羞成怒:“什么都听到了!你……你放开!”    倪晟东承受过许多人的厌恶,却第一次发觉,他不喜欢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这种厌恶,于是,他听话地放开。  结果便是,他被劈头盖脸,洒了一脑袋小白花,其中还有一只,摇摇欲坠,挂在了睫毛上。    倪晟东眨巴眨巴眼睛,透过模糊的缝隙,只见“小白花儿”抱紧黑手袋,伞也丢到墙角,仓皇跑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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