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的时节,正午的太阳也并不如何温暖,穿着件白大褂的青年人站在贫民窟灰蒙蒙的街口,恹恹的扯开了胸前的领带,心说今天果然诸事不宜。
说好的约会对象放了他鸽子,本想干脆睡个懒觉,又被老师一通电话叫起来,那声音虽然平静,却没由来让他感到些毛骨悚然。
他听了半天,愣是没敢反嘴,等回神时电话一挂,好嘛,懒觉也不用睡了,先跑趟贫民区,把九代目吩咐给老师的任务做了算。
这倒算不上多难,无非是接个小孩子出来,然后遵循一把情况下的安顿手法,给这小孩找个去处。
——所谓【一般情况下】的安顿手法,指的就是他们处理家族底层成员的遗孤时,采用的那种方式。
一言以蔽之:送黑手党学院。
不论这些个被剩下的孩子们有没有天赋,天赋在什么方面,具体数值又有多少——
——黑手党学院于他们而言,好歹是个包吃包住、学费全免、课程还极端全面的求学之地。
短一点的,学个三五年,长的,可以一直呆到十六七岁成年。
反正离开之时,他们总是能学成一项技能,攒出点活下去的资本来。
青年站在街角点了支烟,回忆了一下老实交代的不甚明晰的“地址”,看着不远处正门摇摇欲坠的建筑物,长长的吐出一口烟气。
就是这了。
三分钟,后香烟燃尽,男人抬脚踹门,踢踏着踱进了屋内。
屋子里脏乱差的一点特色都没有,大概是任务目标的存在,此时正安安分分的蜷在正厅的角落里,可怜巴巴的包着张看不出去颜色的被单。
半梦半醒间,时不时还有两声黏糊糊的哼唧声传来,深重的鼻音显然是伤风感冒的前兆。
随着门扉再次洞开,多少有些阳光重新照进了屋内,直线状的光影分割了方形的正厅,末端虚虚落在了墙角的边沿,那坨枕在木块上小东西因此被惊动了些,有意无意的埋首在被单上蹭了蹭,发出些不太高兴的呼噜声。
于是那照过去的光影也像是会跃动了一样,就在她脸侧晃荡着跳一下,晃荡着又跳一下。
一下一下的,全跳在了男人的心上。
这岂止是攒点资本活下去啊……
青年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走破碎的台阶前时,连衣摆都忘记了撩起来,直接就盘腿坐在了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指尖在半空中虚虚描摹了一番后,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感想和自己的老师高度重合在了一起——就凭这张脸,哪怕她不去学什么生活技能,在变老之前,总归是不用担心没好日子过的。
“不过时间总说厚此薄彼的,说不定你连老都老的特别慢呢?”
男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便抽完了三支烟,因为喉咙没由来的泛着股养意,他干脆又点燃了一支,长长的吸了一口后,才慢吞吞的抬起手来,用夹着打火机的手指,点上了女孩子睡梦中微微皱起的眉头。
白川玛菲亚就是这么被戳醒的。
久梦乍醒,烟青色的眼睛里只剩一片的懵懂,眼角还泛着点红,一看就是缺觉了。
——昨晚她看似想起了很多事情,但想的快忘得也快,迷迷糊糊打了几个盹后,脑子就空掉大半了,只有些印象特别深刻的东西挥之不去,让她忍不住的去想。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斯夸罗的头发了。
斯夸罗怎么能没有长发呢!
白川玛菲亚几乎是愤愤不平的为这事纠结了好久,但头发这东西是人家自己,他想长就长想短就短,自己为这个事情别扭——到底图个啥?
后来她很冷静的自我剖析了一下,心说她这么不分场合的心心念念着人家,劲头上来了连觉都睡不着,难不成……
她捂着心口想: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吗?
于是她又开始发愁一见钟情的这个事。
愁到半道上,脚都蹲麻了,她让夜风吹的一连打了三个哈气,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她家的门叫人给掀了,冷风正嗖嗖的往进刮着。
房屋有二楼存在,玛菲亚其实可以选择眼不见心不烦,去楼上将就着睡一晚的,但是她看了看空下来的床铺后,从未这样清晰的认识到:
她亲爱的养母女士已经挂了。
就昨晚的状况来分析一波,显然,疯女士的威慑力,八成就是源自那位红眼黑头发的“兄长大人”。
而坏消息是,兄长大人也已经头都不回的离她而去了。
好虐哦。
白川玛菲亚就很悲伤的伸手摸了摸落满灰尘的地砖,想,在靠山跑路了的前提下,她很可能就要保不住这栋房子了,就算瞒的了一时半会儿,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她知道有个词叫破窗效应,现下留个破门在这儿显然不甚明智,说不得她明早睡醒,屋子里就已经被搬空了。
甚至就连她本身都不太安全,保不齐一觉醒来,就是在哪条人口贩卖的运输线上。
所以白川玛菲亚强大精神,暂时压下了关于一见钟情和斯夸罗的混乱念头,去后院扛了几块木板,忙活了半宿,才将将把门堵好。
她是真的没睡够呢。
所幸白川玛菲亚的生存环境一直比较拮据,根本没有养出起床气的客观条件,哪怕心情不好,依旧保持着最起码的安静。
她面无表情的眨了眨迷蒙的眼睛,对着视觉世界中出现的色块辨认了许久,想:眼前这……莫非是个人?
如果是个人的话……
他这是要干啥?
可到了嘴上,说出来却是一声软绵绵的“哎呀”。
女孩子的声音还带着没睡醒的鼻音,句尾拖的老长,平静的完全不像是早起在床边发现了陌生人的样子。
“你是谁呀,找我有事吗?”
早在她还活在法国的乡下小镇里时,玛菲亚就发现了一个规律:
只要她每一次说话的时候,都在结尾加个没什么意义的延长音——别管是“啊”还是“呀”——反正只要这么做了,她能得到的回馈,永远都比普通情况下要和蔼个三五七倍。
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莫名其妙就养成了精神越紧张,说话反而越慢吞的坏习惯。
但这一直是有用的。
事实上,这次它也一如既往的起作用了。
那穿着白大褂的青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像是低低的笑了下,然后才磨蹭着下自己带着胡茬的下巴,自我介绍说:“你可以叫我夏马尔。”
后头没有跟什么姓氏,简短的连这是不是个真名都不能确定。
但白川玛菲亚多识相的一个人,听完了就配合的“哦”上一声,点头表示我知道了。
这个“哦”的音节,也拖的特别的长。
“算了。”
虽然被软绵绵的“哦”了一脸,但男人也没生气。
他一边啧啧有声拍打衣服上的尘土,一边自顾自的说:“你要是个讨厌的小鬼,我说不定就拎着你走了,但现在看看,长得蛮可爱的嘛。”
“大发慈悲一把,”他冲着玛菲亚张开双臂,说:“我抱着你走好吧。”
话才说完,还没等白川玛菲亚的脑子理解这段音节代表着啥,青年就已经俯下身来,用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抱了起来。
很好。
玛菲亚很有自知之明的在青年怀里坐好,心说就这个力道,我果然是打不过他的,于是干脆放弃无用的挣扎,转而打量起了眼前这张属于成年男人的脸。
他穿着件白大褂呢。
玛菲亚想到些不太好的事,不由担心起了自己的健康的器官们,当下抿了抿嘴唇,小小声的问他时候:“你……是个医生吗?”
“嗯哼。”
男人貌似心情不错,哼声后头还带了个上扬的尾音。
白川玛菲亚正好跟他相反,听到这个答案时,整个人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她是真的很讨厌死。
“那你,”她还没放弃挣扎,试图继续套话道:“那你现在带我走,是要去做什么呢?”
“呢”字的长音还没拖够数呢,突然就被对方弹了额头。
“只会这点把戏的话,你是混不长久的。”
夏马尔轻飘飘的“切”了一声后,懒洋洋的说:“你的声音是很好听啦,但表情也不能平板一样的不变啊。”
他单手点燃了今早的第五只烟,状似笃定的评论说:“女人的魅力有一半在于性格,性格无趣的话,无论什么样的美人,都是可爱不起来的。”
男人说这话时,全程都侧笼着眼神,不动声色的避免直视到白川玛菲亚的脸。
说完还轻轻咳嗽了两声,像是嗓子里有东西在痒痒一样,最后薄唇轻启,将清淡的烟气被呼的一声,全吹在了玛菲亚耳畔。
等玛菲亚叫熏的埋头开始咳嗽了,他才将脸转回来,直视着她浅色的发顶,声音里还带着些烟草浸润的沙哑,教育她说:“你既然长着一张得天独厚的脸,就该学会更加合理的去利用它。”
白川玛菲亚咳嗽完了也没抬头,眼神一转,直直盯着他指尖夹住的打火机看。
“怎么,”夏马尔掸了掸拇指,“你想要这个吗?”
玛菲亚摇头。
“你怎么动不动就静止的跟个CG一样,可爱一点不好吗?”
自称夏马尔的男人真情实感的嫌弃她,“你刚才要是看准时机叫声哥哥的话,说不定我直接就把这东西送给你了。”
说是这么说,但因为她并没有把握住叫哥哥的时机,所以三叉戟不过多瞟了她一眼,便残忍的把打火机塞回了口袋里。
倒是白川玛菲亚,认认真真的像是把这话全听进去了的样子,看着他做完这一套后,若有所思的歪了下头。
夏马尔让她盯的意外有点紧张,声音都低下去了一截:“盯着我看做什么?”
夏马尔略显悲愤的发现自己居然还被盯出了点心跳加速的迹象,当下决定继续执行之前的策略,并不直视这个小东西的杀伤力巨大的正脸。
但就这一错神的功夫,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居然在女孩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里,看出了点奇妙的跃跃欲试。
是错觉吗?
显然不是的。
那缺乏表情的小女孩确实是计划着想对他做什么的!
她原本应该是努力想对他笑一下的,失败后眉眼间几不可查的生出些懊恼,单薄的脸颊肉微微鼓了鼓,最终只是轻轻抿住了嘴唇。
夏马尔心道还好还好,只是这种程度的话,他还顶的住,下一秒,那孩子就跟豁出去了似的,默不作声的往前靠了点,整个人窝进了他怀里,然后将一直蜷着的手臂,慢慢揽到了男人的肩膀上。
最后她一言不发的低下头来,把柔软的脸颊埋在男人脖颈处,数着数一样蹭了三个来回。
过程略显生硬,但杀伤力十分可观。
夏马尔:……
夏马尔:“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是要放个什么大招了呢……”
真要论起来,女孩的正脸大概称得上是捕获范围无限大的一样终极武器,对着这张脸时,跨越了年龄的、纯粹的【美丽】,会压倒人感官中的其他一切,夏马尔估摸着,自己也是没辙的。
但她刚才没头没脑的把头一低,还拿头毛去蹭人家脖颈子,杀伤力锐减就不说了:“怎么感觉你跟个小动物似的?”
“不过算了。”
他把女孩子往上颠了颠,就很感叹:“果然还是底子好最重要,就算方式是错的,效果也相当出类拔萃呢。”
玛菲亚于是跟被鼓励到了一样,又直直的了坐起来,扶着他的肩膀问他:“这是说我很可爱的意思吗?”
语气居然迫切又认真。
夏马尔:……
夏马尔的良心不允许他说假话。
女孩子于是顺杆爬,又问:“那您可以留下我吗?”
“留下……你?”
“嗯哼,”女孩子认真的对他点了点头,小声说:“你是医生,应该很了解行情才对,我这样的人,拆掉了只卖器官好浪费的,留下我的话,未来说不定会赚呢。”
——为了活下去,她这话说的可是相当卑微了。
那边厢,夏马尔看着小女孩平静之下难掩恹恹的神色,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在贫民窟这个地方,所谓的医生,基本还兼做人口(具体来说是器官)买卖。
比起治病救人,他们大部分时间活得像是房产(器官买卖)中介,手底下的活人里,除了做搬运工负责收尸的,都是单纯的“活体储藏柜”。
只要客户有需求,立刻就能拆解了卖出去。
“所以……你一直以为我要把你卖了?”
白川玛菲亚叫他这犹疑的语气整的原地一愣,眼睛因为惊讶微微睁大。
“你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