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官阶再高也只是个地方官,怎么比得上天子脚下,五寺之一的太常寺寺丞! 谢伦看也不看太监一眼,吩咐院里候着的家丁:“备车,我要进宫见皇上。” 这仗势,一看就是想抗旨! 宣旨的太监抹了把汗,皇上把圣旨交给他的时候,可是给他下了死命令,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必须让谢首辅接旨不可,否则就提头来见。 小太监在皇帝六七岁就跟在他身边伺候了,这些年看着他从默默无闻的小皇子,一路爬到这九五至尊之位,历经险阻,几次差点丧命,对他的脾气十分了解,知道他平日里看着好说话,但其实是个说一不二,一言九鼎的人。 他说会砍他脑袋,就一定会砍……小太监年纪尚轻,也还没过够太监总管的滋味,自然是惜命的,见谢府的家丁要去套马,便一抬手。 皇上派给他的两个内廷侍卫,立刻侧身,把那家丁给拦住了。 谢伦见此就冷笑,“公公这是何意?方才不是还道皇上在宫里等着本官?这一盏茶功夫不到你就挡了我的去路。恕我不得不怀疑,公公手里的圣旨是不是有假了!” “首辅误会了,小人怎么敢挡首辅的去路。是小人有几句话想跟首辅说,首辅听了之后,若还执意要进宫见皇上,那小人自然不敢阻拦……”他笑容可掬地朝谢伦走了过去,压低声音在他身边说:“首辅可知我在来的路上看到了谁?” 谢伦冷哼,“本官没兴趣知道你的闲事。” 小太监也不恼,笑眯眯说:“倒不是小人的闲事,而是小人在宫门前,看见了张、刘二位大人的家眷!他们身穿丧服,手捧两位大人的灵位,说是要找皇上讨个公道。……若是皇上不受理,他们就在宫门前长跪不起。” 张、刘正是被谢永善残害的那两位同僚……这两人的都御使党派的人,在谢永善任职太常寺寺丞期间,仗着自己资历比谢永善老,对他多有为难。 谢伦本来就不太喜欢他们,但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暗中对他们下手,还叫人告了密,让都察院抓住了他的把柄。 新官上任,还是越阶升迁,他早就告诫过他,平日要多懂收敛,至少熬过头两年……他却如此按捺不住,到底是他平时没把他教好。 只教了他为人处世之道,却不曾告诉他为官之道……谢伦有些自责,听小太监提到这两个直接导致他儿子入狱的人,脸色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永善没做那样的事儿,她们闹不闹与我何干。” 小太监就知道他会是这种反应,皮笑肉不笑道:“首辅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皇上才刚登基没半年,正需要民心的时候,却闹这么一出首辅长子肆意残害他人性命一事,肯定会叫人心寒,这于皇上,于朝廷,于您都不是一件好事儿。” “您应该知道,这告御状是要付出代价的,跪在宫门前的都是些老弱妇孺,若不是真的有冤,又怎么会冒着性命风险来上达圣听?” “莫说都察院已有贵公子犯案的确凿证据,就算没有,皇上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恐怕也会对贵公子严加审查。您行的正坐的端,自然不怕三司合审,但贵公子……” 他轻笑着凑近谢伦,“皇上近日闲来无事,领着奴婢去了趟翰林院,奴婢在与翰林院伺候的小太监谈话的时候,无意中听闻贵公子参加科考的那一年,您找翰林院的赵学士喝过不少茶。甚至科考的前一晚,您还悄悄去找过他下棋。” 赵学士是那年科考的出题者之一,为了保证科考的公正性,凡是参加过科考的大臣,在科考举行前,是不得见外臣的…… 小太监这话不言而喻,谢伦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 当夜他是悄悄去的,知道这事的人,都被他杀了,他一个小小的太监,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小太监一扬拂尘,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再隐秘,只要做过了,就会露出马脚。小人不过比寻常人机灵些,看到的也比他们多……但小人明白,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小人惜命的很,嘴巴也比一般人紧。” 他这是在告诉谢伦,他知道的可能远远比他想象中的多,但不到逼不得已,是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的,而今天,显然是被逼无奈了。 好一个太监总管,竟敢这样威胁他这个当朝首辅! 以前他还以为他就是个贪财怕事的,没想到……好你个萧缙,平日装着愚昧无知,宽厚仁慈,实则身边个个卧虎藏龙! 谢伦咬紧了后槽牙,恨不得叫人把小太监脑袋当场拧下来,然而他这次前来宣旨,是大张旗鼓,打着皇上的名号,又带了武功高强的暗卫来的,一旦在他府里出了什么事,就无异于弑君,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就算他是首辅,犯了这样的大罪,恐怕也没人护得住他。 他犯不着为了个小太监丢了官位,得不偿失。 谢伦沉着一张脸,撩袍跪了下来,咬牙切齿道:“谢伦,接旨。” 这科考作弊的事要是传出去,他儿子这辈子的官途可算是毁了。 这小太监看似随口一说,但他知道,他既然敢说,手里肯定就捏着什么证据的。 为了他儿子的以后,他只能暂且把这事忍下来。 去凉州又怎么样,以他今日在朝中的地位,难道还愁没办法把他调回来? 谢伦握紧了拳头,小太监却为他总算保住一条命感到高兴,轻轻把圣旨放到谢伦手上,笑着说:“既然首辅想通了,那奴婢就回宫给皇上复命去了?” 再待下去,他非被谢首辅宰了不可。 往常宣旨都是有赏钱的,但今儿……他可不敢指望了。 叫上两个护送他的侍卫,脚下生风地离开了谢府。 谢伦看着他的背影,狠狠把圣旨摔到地上,用力用脚碾了好几下。 下人们见谢伦动怒,都战战兢兢跪到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谢伦表面谦恭慈和,其实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一旦动起怒来,把身边伺候的人全砍了也不是不可能。 之前就有过一次类似的情况,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他们现在想起来都还心惊肉跳,眼下可没胆子去开口惹他不快。 谢伦把圣旨踩的尘土满布,尚且不解气,又叫小厮拿了剪子来,要把这气人的圣旨给剪了。 圣旨乃皇上的象征,寻常人得了圣旨,就算再不好,多半也是会把它供起来,以免有人以损坏御赐之物的罪名,定他们个对皇上大不敬的罪……可绝对没人敢像首辅这样,又是踩又是毁的。 小厮一脸欲言又止,却也知道,此刻阻止他,怕是反而会惹他不快,丢了性命也不自知,便也没敢开口,恭恭敬敬地把剪子递了过去。 谢伦扬起剪子就要把圣旨剪成两半儿,谢永嘉这时走了进来,见他老爹居然拿圣旨撒气,差点没吓死,“爹你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毁坏圣旨。难道就不怕被宣旨小太监看见,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老夫干什么关你什么事?”谢伦对这个二儿子一向没什么好脸色,又见他穿金戴银,招摇过市,脸色就更不好了,“穿成这样,莫不是又想出去鬼混?” 谢永嘉瞧一眼自己的穿着,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不就是昨儿他定做的衣裳到了,他穿来试试新而已,不能出去招摇,难道还不准他在家自己欣赏欣赏? 这首辅爹明显有些迁怒了,幸好他这些年被他骂惯了,早就对他这种死鱼脸免疫了,皮笑肉不笑道:“儿子哪敢。儿子是在院里读书,突然听说宫里来了圣旨,是关于大哥的,就过来看看。” 他说着,就用两根手指,把被他爹摧残的不成样子的圣旨捡起来,摊开,初略扫了一眼,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皇上居然把大哥贬去了凉州西境?我听人说,那里正在闹饥荒,灾民满布,前阵子还发生了暴动,把当地官员都活活打死了……” “老夫还用你来提醒?”谢伦扔了剪子,接过小厮递过来的帕子插手。 谢永嘉也知道他爹神通广大,见多识广,忙问:“那爹你接旨没有?” 他自小顽劣,跟着猪朋狗友学过些拳脚,又常年跟京城的流氓混混打交道,去那边可能还可以用以暴制暴的方式活下来,但他大哥跟他可不一样。 他是个实打实的文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就连说话都不敢带半个脏字,是个再温文尔雅不过的人……去到那悍民满布的地方,非得被人活活打死不可。 悍民可不会听他讲什么大道理,说什么之乎者也,看谁的拳头硬,包袱实,他们就听谁的。 谢伦自个心里还气着,听到二儿子这么问,直接就把手里的帕子砸到他身上,“老夫不接,你以为那太监会走?” 谢永嘉:“……” “爹你也太糊涂了!”谢永嘉怕帕子扔到地上,“这可是把大哥往火坑里送!还有,您没看到那圣旨上的内容……若是大哥中途逃逸,或者护送他去任上的衙差出了什么差错,大哥就会性命不保。这摆明了就是在欺负我们谢家!” 这都什么旨意!不是摆明了让他们不但要把自己人往火坑里送,还要保护好那几个衙差……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半路逃逸,病死或者被人杀死。 这不是明显把他大哥当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吗! “这么阴损的主意谁出的?” 皇上他见过,不过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罢了,想必想不出这么周密又阴毒的法子来。 谢伦想到这人,就恨不得把他捏扁撕烂,“朝中有这么缜密心思,又敢跟老夫作对的还能有谁!?” 谢永嘉一愣,“您是说……是那位太后亲侄,东阁大学士?” “你以为除了他,刑部和吏部的两位尚书敢与我作对?” 谢永嘉倒吸一口凉气,这位顾大学士的威名,他是听说过的……他这些年顽劣,结识了不少猪朋狗友,他们的老子爹,多半不是什么好官,即便不偷鸡摸狗,贪赃枉法,也会收人小恩小惠。 每每至此,他那些猪朋狗友总会拿顾景淮出来做比喻,说顾景淮早年跟着先帝,抓了不少贪官污吏,每去到一个地方,就叫那边的官员人心惶惶……他们爹要是遇上了顾景淮,肯定得遭殃,不过也幸好那顾景淮素日里忙,没工夫管他们这些小官吏的闲事儿,他们才能在天子脚下稍微喘口气。 他不关心朝政,但也经常听他爹提到这么个人,知道他年纪轻轻就坐到东阁大学士之位,绝对不是什么简单角色,素日跟他爹明争暗斗,没少把他爹气病,他爹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一次,居然动到了他大哥头上……谢永嘉捏紧了衣袖,若有所思。 谢伦可不知道这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在想什么,他说完这些,就叫小厮备车,准备去天牢见他大儿子。 原本打算跟他商量一下圣旨内容,顺道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从中做些手脚,不想,去到天牢却看见他儿子被人打的半死不活,浑身是血……他气的胸口起伏,目眦欲裂,转身抽过随行侍卫腰间的佩剑,就把那几个给他儿子上刑的衙役给杀了。 抱着奄奄一息的谢永善,浑身都在发抖。 他昨儿过来他儿子还毫发无损,好吃好喝地供着,这圣旨才刚宣完,人就被用了刑,这不是皇上和顾景淮,又会是谁? 他将手骨捏的咯咯做响,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学士府,一剑把他杀了! …… 谢府上下鸡飞狗跳,学士府却安逸的很,顾景淮正在书房练字,临风在旁边给他研磨,忍不住问:“二爷,您说谢首辅会这么轻易接旨吗?” 谢首辅有大长公主这个靠山,平时在朝堂上基本都是横着走的,别说是抗旨了,就是当朝跟皇上顶撞,也不是没有过。 顾景淮头也不抬,淡淡道:“他是个聪明人,懂得审视多度。都御使手里握着他儿子犯案的铁证,容不得他不接。” 临风听了就笑:“那二爷既然笃定他会接旨,又为何特地带话,让张、刘两位大人的家眷到宫门前去跪?” 顾景淮抬起头,望着槅窗外刺眼的阳光,道:“不过就是做样子给大长公主看罢了。” 大长公主?临风心思一转,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家眷到皇宫告御状,找皇上伸冤这种事,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半日,相信就会在京城传遍,到时候大家要是知道,这犯事儿的是首辅长子,新帝宠臣,必定会对朝廷有所微词。 而当初谢永善当上寺丞,多半还是因为她给皇上施了压,如今他做出这样的事儿,无异于打了她的脸,正好给皇上机会,说她识人不清,忠奸不辨……败坏皇家名声。 这时候最好的补救办法就是撇清关系,大义灭亲……二爷叫张刘二位大人的家眷去闹这么一遭,就是为了堵住大长公主的口,让她不敢出面去帮谢首辅,直接斩断了谢首辅的后路。 高,真是高。 临风朝顾景淮竖起了个大拇指,“还是二爷英明。” 顾景淮淡淡一笑,问他:“明萱晌午都在做什么?” 临风笑着说:“听说是在房里练字呢。我看小姐这回是真的想把字练好了。二爷没白请孟女夫子。” 小姑娘居然这么听话? 顾景淮有些不相信,“你去瞧瞧她还有没有什么缺的。” 临风一愣,练字还能有什么缺的?文房四宝府里多得是,而且都是拣上好地往握瑜院送,还能有什么缺? 念头闪过,他就想到了点什么,“二爷是让我去看看小姐是不是真的在练字?” “……” 顾景淮差点把墨笔直接戳他脸上,临风灵巧地躲过,笑着说:“好嘞,我这就去。” 临风刚搁下墨锭,准备去往握瑜院,却又听见顾景淮说:“站住。” 临风忙又回过头,他指了指案桌一侧放着的一张拜帖,“把这个给她送去,就说她病好也有些日子了,我怕她在府里闷坏,让她出去散散心。” 临风瞧一眼那拜帖,上头写着永宁伯府这几个字,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笑着点头:“小的这就给小姐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