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身形修长,已近不惑之年,穿着深紫团花宽袖交领曲裾袍,领口和袖口分别绣着五蝠捧寿和腾云祥纹,黑色镶金腰带上悬着一枚墨玉,脚蹬朝云锦靴。他正弯腰与老太君说着话,侧过脸来,浓眉深目,英武非凡,一股浓浓男子气慨迎面扑来,声音浑厚低沉,端的是举止儒雅,富贵逼人。 房内丫鬟皆立于两侧,两位姨娘眼巴巴看着他,目中含情,温柔似水。而两位小姐,也变得相亲相爱起来,坐的笔直端正,一个赛一个的安静柔顺。 不用猜了,这便是她那瞎眼的便宜爹,容侯爷。 宋玉蘅下意识去找温姨娘,发现温姨娘眼观鼻,鼻观心,后退一步,竟有一丝逃避的意味。唉,不争气的娘亲啊!这会儿可不是后退的时候,应该勇敢直前,大胆表现自己,怎么躲在一旁,连看也不敢看呢? 兴许是侯爷和老太君在谈话,金妈妈也不通报,单等他们说完话。宋玉蘅却不能干等,折腾这么久,真正要对付的人就在眼前,娘不行,只能她上了。 容老太君跟儿子说着话,似乎极为高兴:“顾姨娘昨日刚说起,为绫姐儿单独准备的关雎院已经收拾完毕,服侍的人也选好了,我再把身边稳重的大丫鬟蒹葭,木桃给她,随时可以住人。只是那荷塘还得再修整修整,不过慢慢做着便是。这孩子从小儿就爱莲花荷叶,也爱荷塘月色,这次归家,想来她必然高兴极了。” 容侯爷笑道:“都是儿子不是,又让母亲操劳了。已经接到岳母的信,绫儿再过三日便回来,她去外祖母家待了半年,诸事无恙,听说您身体欠安,担心至极,只恨不能立时飞到您身边。” “唉,亲家公突然驾鹤仙去,亲家母一时难免伤心,也只好让绫姐儿去安慰安慰。好在绫姐儿向来孝顺,二话不说便去了,大概也是因了她母亲的缘故……”片刻后,老太君脸上又涌出几分似笑非笑:“亲家母坚持的那件事,你怎么想的?” 不知“那件事”是什么事,两位姨娘听到这里,所有的柔情似水登时烟消云散,苍白的笑容,掩饰不了眼神里的慌张与怒意。 容侯爷脸色微微发青,五分尴尬,五分无奈,对着母亲又不好发泄,而容老太君又甚为固执,含笑盯着他,非要听到他的回答。因为这件事,母子已经暗中争执数年,现在又加上丈人家施加的压力,淮安侯倍感压力。 正在这尴尬为难的当口,忽而听见一声轻呼:“蘅姑娘,不能过去……” 似乎引起了一场骚乱,容侯爷闻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烟罗儒裙,梳着见月髻的小女孩儿出现在眼前,粉嘟嘟的娇嫩脸蛋上,一双杏眼清澈见底,墨玉般的瞳孔露出懵懂迷茫的眼神,口中呼着“娘亲,娘亲”,原地打转,后摇摇摆摆走到他面前。后面几个丫鬟婆子忙来逮她,却不知是裙子太长还是走路不稳,她脚步踉跄了一下,登时要摔倒在地。 其实她只是想摔倒,好显得狼狈一些,降低她爹对她的警惕心。没想到…… 容侯爷浑身血要冲上来了,一个箭步,将她揽在宽阔温暖的怀中。从地上腾空而起,从未有过的可靠之感,宋玉蘅仰头怔怔看着她爹。原来,被父亲抱着是这种感觉,可以坐在他坚实的手臂上,不用担心摔倒,不用担心受伤,完全依赖他,信赖他。她惊诧于这种温暖的感觉,一时呆了。 软软小小的一团,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丫鬟一边诚惶诚恐地告罪一边伸手要把她抱走,可是她的小手却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握成小拳头,肥手露出几个肉窝,柔软的红唇微微掘起,不停呼着:“娘亲”。 “你是——”眉儿弯弯,眼儿清清,那是他的小女儿。见月髻勾出他一连串的美好思绪,紧紧抱着女儿,而女儿也抓得那么用力,几乎要把他的衣服拽散了。 丫鬟似乎要阻止,容侯爷一个冷冽的眼神,那丫鬟便无声地退下了。 父女俩对视,大概是容侯爷的目光太过复杂——怜惜,不忍,憎恨,自责……宋玉蘅被他看得发毛,心中暗自猜测,也许他还深爱着温姨娘,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温姨娘的影子?这种猜测令她心血沸腾,但仍然强自镇定,用着柔软清澈见的眼神看着他,厚颜无耻地再喊了一句:“娘亲——” 她就是不叫爹。 过了片刻,容侯爷败下阵来:“我不是你娘亲。”他要放下她,可是她死死拽着他的衣襟,就是不肯松手。血亲的力量就是这么强大,两个庶女从来不会这般要他抱,就连绫姐儿,他也抱得少。大家子讲究的是抱孙不抱子,他…… “这像什么话,来人,快把蘅姐儿拉开……算了,蘅姐儿只听温姨娘的话,快把温姨娘找来!”容老太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宛若针尖入指,惊醒了容侯爷,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坚硬起来。 很快,温姨娘被找到了,但是脚步分外迟疑。其实在阿蘅出现的那一刻,她就想将她抱走,可是那样,她就会与侯爷照面。而与侯爷照面,是她最不愿意的事情。 “阿蘅,到我这里来。”温姨娘柔声唤道。宋玉蘅明显感觉到侯爷浑身僵直,瞳孔忽的缩小,她一靠近,他就想逃。唔,有戏,他俩果然有什么!宋玉蘅对着温姨娘伸手,急切道:“娘亲,娘亲……” 温姨娘只得过去,捏紧帕子,对着淮安侯行了一礼:“侯爷……” 一直巴望却不得近身的两个姨娘气得脸变形,不约而同翻了个大白眼。 贱人,用的好计! 宋玉蘅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她的便宜爹娘明显有矛盾没解除,为了小阿蘅的幸福生活,她怎么也要使把力才对。温姨娘一来,宋玉蘅便一手拉着容侯爷的衣襟,一手拉着温姨娘的手,一个劲儿的往一起拉。 只是好生奇怪,她拉得哼哧哼哧,两个人却纹丝不动。 怎么可能!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是把温姨娘拉动了一滴滴。温姨娘一动,容侯爷就跟被针扎了似的,脸色一肃,立刻握住阿蘅的小手,将她从身上撕了下来,推到温姨娘怀里,转身便走。 “等等!”容老太君叫住他:“蘅姐儿被人谋害之事,你是什么想法?她虽是庶女,但是府内竟有人故意戕害小主子,那便是大事,不能姑息。如今已审出来了,我少不得也要问一下你怎么处理,毕竟你是她父亲。” 良久,“母亲做主便是,我并无异议。”容侯爷说完,便行了礼,离开了。 从始至终,他未看温姨娘一眼。 宋玉蘅气得咬牙,喂,这是你女人,我是你女儿,怎么问都不问就走,生死大事也由别人做主,一点好话都不留,算什么男人啊!原本只以为你眼瞎,没想到心也瞎!浪费了一番精力,亏她方才卖力那么久! 她在心里把她的便宜爹骂了个狗血喷头,再去看温姨娘,却见温姨娘一副平静的样子,似乎是习惯了,只是难掩眼底的萧瑟。她对女儿苦笑了一下,紧紧搂着她,手微微发抖。 再看容老太君,也是黑着脸,紧紧盯着温姨娘,再看看侯爷消失的地方,眉头皱得极深,口中长叹一句,听不真切。方反正就是非常恨铁不成钢,非常不赞同,怕是要迁怒于人了。 顾姨娘回神最快,等侯爷一走,便开始提起灵儿戕害容蘅一事。她认定这件事是一个意外,灵儿有过失,但容蘅既然好好的,她罪不至死,打几板子发卖出府就好了。如果不是确定做完顾姨娘没来拜访,宋玉蘅简直要怀疑,昨天顾姨娘全程参与了娘亲的思想斗争。 温姨娘昨日想了一夜,没有想出更好的方法,但也没有痛快答应。 “方才侯爷过来与老太君说话,一直好好的,妹妹一出现,侯爷就匆匆离开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妹妹的缘故……”顾姨娘不知那根神经搭错了,说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果然,老太君话锋一转,朝另一个方面发展了。 “上一次蘅姐儿出事,我要带蘅姐儿走,你跪下哀求,头都磕出血来,用性命担保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种事。这才不过年余,蘅姐儿又因为你的疏忽,差点丢了性命。温姨娘,你究竟是有什么理由,能把亲生女儿撇在一边,自己却出门去,黄昏才归?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解释?” 兰姨娘柔声道:“老太君消消气,我想温姨娘也不是故意的,母女连心,如果不是遇到万急之事,她也不会撇下蘅姐儿。我猜,准是蘅姐儿舅舅又遇到什么难处,温姨娘要去贴补一番罢……” 温姨娘急急辩驳道:“不,不是,我哥哥他要去……乡试,我前去帮他打点一番,并未贴补……”越说声音越小。 “但你到底没有看顾好蘅姐儿,最大的错在你!”老太君竟越发凌厉起来,不容争辩:“我也不想再追究了。赶走灵儿,这件事就了了,以后你们也别在我跟前出现,倘若你不同意,我把灵儿交给你,你把蘅姐儿送过来罢。” 温姨娘终于忍不住泪水涟涟,握住帕子,捂住脸哭泣起来。 宋玉蘅忍不住翻了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