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来电显示上那熟悉的两个字，程明焕一愣，忙将手上的烟头摁灭，接起电话。

在他的手边，烟蒂已经堆了满满一烟灰缸，还有三三两两的烟灰，洒落在桌面、地上。

不等对方开口，程明焕直接搪塞道：“老大，你放心，嫂子已经下班了，马上就能回到家里。”

此时的程明焕刚刚被周霆耀当众下了面子，心乱如麻，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更不想面对周瑭瑾。

甚至，在他的内心深处还隐隐有点怨怪周瑭瑾：周霆耀不省心，在会议上狠狠地下了他的脸；周瑭瑾更难应付，三番两次地为了一个女人打断他的工作，也不想想他程明焕这么辛苦到底是在给谁打工。

他本以为周瑭瑾在知道姜知钰已经下班后，会像往常那样，主动结束这次通话。

然而，这回周瑭瑾却丝毫没有结束通话的意思，反而轻轻叹了一口气。

到底怎么了？

程明焕抓了抓自己略长的头发，愈发烦躁。

周瑭瑾最近对他叹气的次数，似乎比之前那几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这让程明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其实，有些话，我本来是不想直说的。”

“自从两年前，公司的管理权移交到你的手上后，我一直尊重你的选择，给了你最大的自由发挥空间，从不过问公司的状况。”

“但是，”电话那头清冷的声音突然一顿，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却依旧平静无波：“老程，你自己心里应该明白的，我打这通电话，并不只是为了阿钰加班的问题。”

“你还记得我们三个人创立嘉游游戏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初衷……

似乎好久没有听到这么天真幼稚的两个字了，程明焕的眼神陷入了些许迷茫。

大权在握后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一切的种种都太过耀眼，他又怎么会去回忆那曾经那稚嫩生涩，灰头土脸的创业初期？

“当初，你和老张刚刚大四，开始实习，每天都加班到后半夜。”

“那个时候，你和老张一起找上我，说想要一起创业，创立一家不加班的游戏公司给别的公司看看。”

“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初的样子？”

这回，周瑭瑾冷淡的声音中，暗含着的是久违的锋芒。

这锋芒仿佛能顺着手机信号破开层层自我安慰的借口，让程明焕的思绪随着周瑭瑾的话语陷入往昔的回忆。

紧接着，程明焕浑身一个激灵。

刚刚会议上的一群连续加班加到面色苍白的职员，不正和当初刚出社会，加班加到厌世的自己一模一样吗？

*

在现在这个社会中，程明焕无疑是个幸运儿。

他出生于本市一户小康之家，父母恩爱，家庭和谐。

他从小就长得好，天赋佳，学习轻轻松松，但回回考第一，从未失手，是邻里间出了名的“别人家的孩子”。

在男生堆里，他被人羡慕嫉妒；面对女生时，他更是收割了一众爱慕的眼神，收情书收到手软。

高考的时候，他轻描淡写地正常发挥进入国内顶级高校，被人交口称赞，是远近闻名的天之骄子。

刚出校门实习，被无情的社会堪堪毒打了两个月后，他便愤而辞职，和另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张儒笙，一时冲动，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上了周瑭瑾，一起创业。

周瑭瑾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第一个让程明焕感到自惭形秽的同龄人，能力卓绝，背景神秘。

那时的程明焕没有想到周瑭瑾在听了他们毫无逻辑的阐述后，会答应带着充足的启动资金，加入他们这个可笑的创业小队。

更令程明焕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支玩笑似的创业小队，就这么带着堪称可笑到近乎说不出口的愿景，在周瑭瑾的一手领导之下，在短短时间内创业成功，发展壮大。

一切，都顺利到不可思议。

“不加班”，这看似轻飘飘，实则重达千钧的字眼，也是说到做到。

他们制作的RPG手游《沉睡魔咒》成了国民游戏，日活连连破亿。

他们紧接着推出的冒险解谜游戏《沉睡迷雾》接连斩数项世界权威级游戏大奖，一时间光芒万丈，风头无两，为国内整个游戏行业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公司每日的盈利，都是程明焕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创业成功后，采访、报导邀约源源不断。

公司的大股东虽是周瑭瑾，但他为人低调性格冷漠，不喜曝光；另一个创始人张儒笙性格内向，思想有点过于理想化，在待人接物上稍有欠缺。

于是，程明焕便主动请缨，走到台前，来到了镁光灯下。

他年纪轻轻就成了人人口中年轻有为的业界新秀程总，所到之处皆是阿谀奉承，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渐渐的，程明焕飘了，尽管表面上态度依然恭谨谦和，可心中的自负就像吹气球，日益膨胀。

他也是天之骄子，凭什么总屈居于周瑭瑾之下。

在那时的程明焕眼里，管理公司并不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

周瑭瑾在嘉游游戏和耀世集团之间来回游走，不也是将两者管理得好好的？

在那段时间里，周瑭瑾非但让嘉游游戏迅速崭露头角，还以嘉游游戏的成功为展示模板,逐渐肃清了耀世集团多年的弊病，让惯于加班的耀世集团摒弃了日常加班的风气，增加了员工福利，财报上还能再创辉煌。

是的，到了那时，程明焕方才知道耀世集团的继承人不只有高调嚣张的周霆耀一个，一直低调沉稳的周瑭瑾竟是耀世集团的二公子！

从创业一开始，周瑭瑾一直全方位碾压着程明焕。

渐渐的，不甘、羡慕、嫉妒……这些曾经陌生的情绪开始侵蚀程明焕的心神。

自己的天赋，自己的能力，其实并不输周瑭瑾多少。

他程明焕，只是缺乏一个顶级家境，缺乏一个站到高处，展示自我的机会罢了。

就在种种负面情绪疯狂滋长之时，幸运女神的光辉再次降临到了程明焕的头上。

先是创业伙伴张儒笙因为一个近乎可笑的个人理由愤而出走，后是周瑭瑾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地打算卸去在嘉游游戏以及耀世集团的所有职务，回归家庭。

神他妈回归家庭……

一个事业如正如日中天的大男人是脑子坏了吗，怎么会想着回归家庭？

可程明焕的心底却在窃喜。

张儒笙走了，周瑭瑾走了，只要稍稍一活动，整个嘉游游戏就是他程明焕一个人的舞台。

张儒笙所持有的股份被张儒笙悉数折现，并在周瑭瑾的首肯之下，全部落到了程明焕的口袋里。

虽然嘉游游戏依旧由周瑭瑾绝对控股，但在他离开之前，就已经在程明焕的反复纠缠下，答应将自己手头所有的公司权力托管到了程明焕手上。

自那天起，程明焕夙愿得偿，彻底拿到了整个嘉游游戏的掌控权。

*

也是从那天起，程明焕顺风顺水的人生戛然而止。

幸运之神的余晖，似乎慢慢地从他身上褪去了。

程明焕的决策偶有失误，公司盈利隐隐下跌。

本就处于换届磨合期的公司人心浮动，更有高层三番五次地暗示他，想让他把周瑭瑾劝回来。

这是程明焕顺风顺水的人生中吃的第一个大亏。

但初掌大权的程明焕怎能因此妥协，放过这个快速证明自己的机会？

为了证明自己，为了保持财报上的光鲜亮丽，为了维持公司的“高速增长”，逐渐头脑发热的程明焕使尽了浑身解数。

至于不加班……

凭什么不加班？

他做为公司股东兼高层，自己都身先士卒开始加班了。

底下的员工们一个个领着远超行业水平的工资，偶尔加一下班又怎么了？

他们也不看看业内同行加班都加到什么地步了。

决策失误，他便让员工“自愿”加班，挽回损失。

新游戏亏损，他便狠下心，动用自己手头充裕的股份，拉人投资入股。

业务增长不好看，那就调整产品策略，疯狂野蛮扩张……

程明焕“见招拆招”。

渐渐的，公司里的某些窟窿越来越大。

正当程明焕焦头烂额之际，耀世集团向他递来了橄榄枝，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将手头剩余的大部分的股分转让给耀世集团，并签署协议，低调加入耀世集团成为子公司时，程明焕也有过踟蹰。

但很快他就下定了决心，私自在股东大会上代替周瑭瑾投了赞成票，并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程明焕的眼里，不经过周瑭瑾的同意，擅自做出这么重大的决策虽然有点不对，但是从长远来看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耀世集团是周家主导的产业，周家人丁简单。

周家的新一代里，周家长女凌锦锦是铁了心要在娱乐圈干出一番事业的，长子周霆耀又是肉眼可见的不着调，偌大一个耀世集团，未来的掌舵人非周瑭瑾莫属！

那么，由周瑭瑾绝对控股的嘉游游戏加入耀世集团，大概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现在加入耀世集团，嘉游游戏立刻就有耀世集团庞大的现金流做靠，还能借用其旗下铺天盖地的资源做宣传，何乐而不为。

加入耀世集团后，他程明焕定能带领嘉游游戏更上一层楼。

……

*

被程明焕刻意忽略的过往回忆齐齐浮现，历历在目，却如同一桶冰水浇下，让程明焕因为这纸醉金迷的名利场而火热的头脑冷却了下来。

静下心来去逐一分析，程明焕惊愕地发现：今日之祸，竟是由自己一步一步亲手酿成的。

自己手上的股份，是自己卖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