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纷乱消沉入楚地
暮色沉沉,久闭的城门轰然打开,甲车上的赵孟双眼如炬,盯着从城内出来的车队,一众麻布葛衣围绕着几辆马车前行,他们未着盔甲,一点都不像出门迎战的樊军。
车队慢慢走到城下的空地,正面晋军。一位身着绛紫宽袍的老人,华发凌乱,手持长杖从马车上下来,他对晋军长揖道:“在下阳樊令仓葛,求见赵正卿。”
赵孟闻言,令甲车行到队前,看到仓葛狼狈的形容,对他拱手道:“阳樊令,樊国智囊,久仰大名了。”
“正卿谬赞,在下前来是为献樊地给晋国,请正卿解除围城。”
“哦?阳樊令如此仓促献城,无交接仪式,无正仪容,无樊侯在场,樊国真的是尊天子令献城吗?”赵孟质疑道。
“正卿明知故问了,樊人向来尊周王,守周礼,只不过晋国不派使者交涉樊国,却使晋军多日围困樊地,以致城中断水断粮,无食可吃,樊人饿死不在少数,更无心理旁事,在下能以现在的姿态面见正卿已是不易了。”
这话是指责晋军围樊才导致樊国无法按照正规流程献城,仓葛要当众将士的面揭露赵孟的不仁,损其声望。
“阳樊令可是把大罪压到我头上了,晋军只是在城外等候尔等交接,并无围困之意,若樊国一开始就听令主动献地于晋,也不至于晋军一直在城外苦苦等候,造成这么大的误会啊。”
赵孟围困樊国,到头来还把自己说得无辜委屈,反怨樊国献城晚,车队的人愤慨不已,却只能咽气吞声。
仓葛不与赵孟争执,冷静说道:“在下带来了樊国地图交与正卿,代替我君侯完成交接仪式,请正卿过目。”
仓葛旁边的小奴把地图交给晋军,赵孟接过地图看了看:“阳樊令代替樊侯交接,那么樊侯现在人在何处?”
仓葛不按常理献城,樊侯不知去向,一向谨慎的赵孟定要问个清楚。樊侯是整个樊国的精神支柱,况且此人泥古不化,不可能那么轻易妥协,对于樊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君侯日夜操劳,身体抱恙,现在休息中。”
赵孟下车,走到军阵之前,长揖道:“樊城易主为国之大事,赵孟需要面见樊侯。”
仓葛回礼道:“君上身体抱恙,不宜走动,还请赵正卿理解。”
“樊地入晋是尊周王令,亦为晋国之幸,但若是有奸臣以己之私献城,我晋国岂不是受之不义,我还是与樊侯面谈为好,给天子和晋国一个交代。”赵孟毫不退让。
“正卿此言何意?”仓葛脸色冷下来。
“阳樊令莫要动怒,我只是遵守王命,昔日樊国依礼行事,不输礼仪之邦鲁国,樊侯对礼制的实行,更是精益求精,怎的交城这等大事却含糊起来,本人竟不出面主持,让我十分不解。”
“好,把车帘掀开。”仓葛不再拒绝,语气反而强硬起来,命令道。
驭手把车帘掀开,赵孟脸上平静无波,但是内心却翻涌如潮。作为一国之君的樊齐面色惨白,闭目躺在七八个麻布葛衣的民众中,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旁边还有两个华衣女娃,正是樊玶和樊瑛,她们衣着不整,脸上脏污,神情和民众一样,眼神空洞,写满了凄凉和对赵孟的憎恨、不屈……
眼下倒显得赵孟强人所难,欺人太甚了。
“放下车帘。”仓葛悲痛地说:“赵正卿,君上病入膏肓,但天子并没有革去他的君位,他还是樊侯,你怎么能强求他抱恙来见你这个外臣呢!晋国与樊国算是同根同宗,都享沐周礼的熏陶,以德绥诸侯,晋为大国,为列国之表率,我想不会为难一个亲戚之国吧。”
“外臣唐突了。”赵孟说完,朝樊齐所在的马车行了一礼,之后转头对仓葛道:“樊侯病重,阳樊令怎么能让樊侯在马车上与你一起奔波。”
赵孟表面关心,实则是想发难仓葛,心中存疑为何樊侯生病还躺在这些平民当中,而不是在宫中好好休养。
“在下已经把樊城地图交给正卿,那么樊城就是晋国的了,在下自然要带着樊侯和其他樊人出城迁移他地。”仓葛带了所有自愿迁移的樊人出城,就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个公证,和赵孟辩清命令,明确天子令只交地不交人。
仓葛说得不紧不慢,赵孟眉头却皱了起来;“迁移?你们应当入籍为晋民。”
“王命上只写‘划樊城于晋’,内容并不包括樊人。”仓葛大声地解释。
“非也,让樊城本就是樊地和樊人一同纳入晋国,何来只得地不得人。”
“正卿想错了,王令上只写了‘樊城’您自己都说了,‘让樊城’而非‘让樊人’。”
“你这是狡辩!”赵孟正色道。
仓葛没有马上回答,不急不躁道:“城是城,人是人,二者非一体,王命如此,正卿应当从之。眼下您得樊地,而樊人未归顺,不如让樊人离开,免日后生乱,若晋国有朝一日协天子安四方,以德昭天下,为列国表率,因此感化樊人,樊人定会重返故地,对晋俯首称臣,晋为泱泱大国,定知人心不能强求,正卿您说是否?”
显然,这些出城让地的樊人并非真正的弃地,而是权宜之计。春秋礼崩乐坏,大义就尤为珍贵,仓葛在大军面前故意夸赞晋国的美德,宣扬王命只是让地,赵孟若是再执意强留樊人,就显得太过分了。
“是,晋国要的是人心,你们若不自愿归从,留人也无用,你们走吧。”赵孟坦然说道。
“正卿开明。”仓葛深深一揖。
赵孟命令晋军让开一条道给仓葛的车队通行,车队辚辚前行,驶离樊城,离开他们的家乡故土。
赵孟不计较樊人的强词夺理,反而宽大仁慈放樊人出城,在不久的中原大地又会变成美谈,人们交口称赞赵孟的德行,列国因为晋国有这样的大臣而羡慕不已……
白日当空,五月的天气怡人嗜睡,车队在林间缓缓行进着,这是樊玶他们离开樊城的第二天。
樊玶在马车上心中意难平,祖父无端被扣上叛逆的罪名,敌军来攻,君父还没打就计划殉国,车队一直走也不懂走到何方,国弱真怪不得被人欺。她心绪不宁,想与妹妹说话,妹妹却还在睡,不行,她得去和仓葛谈谈。
“停车。”樊玶对驭手道。
驭手停下马车,樊玶跳下车,寻着仓葛的马车上去。
“仓葛,我们要走到什么时候?”
樊玶的声音不大不小,如清泉击石,不噪而有力量,车上的人一顺朝她看了过来。仓葛所在的马车民众更多,小小的空间充斥着体臭,他们从没见过公主,可看到她的穿着便知道她的地位不低,都缩了缩给她留点位子,正好在仓葛边上。
樊玶惊诧,仓葛躺在一个大布包上,嘴唇泛白,双眼枯涸,眼角下坠,仿佛苍老了好几岁,全无和赵孟相见时的盛气,旁边的小奴托着他的身子,勉强支撑起来。
樊玶这才想起来仓葛年过半百,逃亡突围加上与赵孟辩论早就体力不支了,仓葛虽是尽大臣的本分,但是在困境中帮助他们逃出来尽心尽力,冒着风险行大逆实为了大忠,让樊玶由衷地敬佩感动。
“老臣拜见长公主……”仓葛从布包上慢慢撑起身子,声音沙哑,身子微微颤抖。
“无须行礼。”樊玶的手轻轻按住仓葛的手臂:“你躺着就好。”
仓葛依言,躺下:“多谢长公主。”
“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我再来见你。”
她很想问问仓葛他们该何去何从,可车上有太多惶恐的平民,他们一看是公主来了都开始不知所措,一人挨着一人,就算是耳语都有可能被别人听见,引起骚动,这不是个很好交谈的地方,樊玶就先离开了。
窸窸窣窣,旁边的苇草似乎摆动了一下,难道是什么小动物?可樊玶看到苇草间隙有一抹一闪而过的黑色,直觉告诉她这里很危险,那并不是什么小动物。
她立马上车,轻声吩咐驭手和旁边的奴仆马上离开,可是来不及了,苇草中突然涌出一群身着黑色劲装的人,他们手持匕首,飞快地冲入车队屠杀樊人。
这样血腥的场面,樊玶在短时间内接连见到了两次,匕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又一次响在她的耳边。黑衣人速度之快,入匕之准,被害者还没发出惨叫就死了,弹指之间,马车都陷在血泊中。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有备而来,非把樊人赶尽杀绝不可。
一个黑衣人手划匕首如白昼流星,势不可挡,晃晃几下就是殒命几人,他跃到马车后,掀开车帘,见人就杀,匕刃出肉,鲜血分毫不差地溅在樊玶的脸上,这血还是热的……
是樊人的血,难道我们就这样任人宰割吗!血气充满了樊玶的眼睛,目眦欲裂,她怒狂如爆发的小兽,拿起旁边的护身匕首想去对抗,可她哪里敌得过,匕首连黑衣人的衣服都划不破。对面匕首毫不留情,随即划破一丝清风,刺中了她的左肩,并无伤及心脏,这样的失误本不可能发生,是因为有人在黑衣人背后狠狠地刺了一刀,导致匕首用力偏向,这个人正是仓葛。他拖着受伤年迈的身躯又一次救了樊玶,可他得不到别人的救助,两三个黑衣人立马赶来向仓葛刺去,身疲力竭的他再没有还手之力,鲜血喷溅染红了土地,染红了古道旁的小花和野草。
绝望,悲痛,愤懑,仇恨……铺天盖地朝樊玶袭来,“啊!”她徒劳无功地撕心怒吼,一切已成定局,再无回天余地。
匕首再次朝她刺去,她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眼看着匕刃刺来。“嗖嗖——”几支羽箭破空射向黑衣人,他们一个个应声倒地。
樊玶还没回过神,愣在原地,局势竟然逆转了,但是活着的只有她和这车中一小部分人……
羽箭射杀了大部分黑衣人,只剩下两三个活口用来对质,可他们全部服毒自尽,由此看出背后势力之强大。
“你们是樊人?”一群身着绛色葛衣,衣领处有意义不明的黑色条纹,胸前戴甲,士兵模样的人从苇草中走了出来。
樊人们一一点头。
排头的兵卒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白净如玉,眉浓如墨,五官端正,下巴上还长着美人沟,头巾上有与其他兵卒区分的标志,他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然后俯身问樊玶:“仓葛大人何在?”
樊玶神情恍惚,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了一下血泊中的老人,没有直视,泪水却在眼里打眶,狠狠忍了回去。
排头兵立马上前试探仓葛的呼吸,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兵卒们给受伤的樊人包扎治疗,然后去检查黑衣人的尸体。
“好生安葬阳樊令。”樊玶声音低哑,她还没有从怒狂中恢复,眼里是遮掩不住的敌意。
“樊国忠臣,自然尊重。”排头兵没有在意樊玶的态度,回答道。
“你们是谁?为何认识仓葛?”樊玶质问道。
“楚人。仓葛大人没有告诉你们吗?樊城被围只有楚国能接纳你们。”
樊玶没想到仓葛竟然暗通楚国接济他们,为什么是楚国?一个和中原血脉毫无关系的南蛮之国,甚至算是敌国,难道别的中原诸侯国没有一个愿意出手相救吗?樊玶心中无比悲凉。
“你的肩膀……”排头兵看了看樊玶的肩膀,又撇过眼去:“你的伤让车上的女眷处理一下,若不加急治疗只怕整个手臂都会废了,呐,这药给你。”
樊玶从他手里接过药:“多谢,为何你们愿意搭救樊人?”
“哈哈哈,中原人对楚人的看法一直都没变吗?”排头兵大笑,笑声中带着自嘲。
在中原诸国眼里,楚人一直都是格格不入的蛮夷,他们不屑周礼,完全不把周天子当回事,他们骨子里就有着和中原人云泥之别的野蛮冷血。楚武王弑杀自己的亲侄子上位,自封为王,开启了诸侯僭号称王的先河,之后楚成王杀了哥哥熊坚,现在的楚王商臣又杀了自己的父亲走上王座,他们不分尊卑,自相残杀争夺王位;他们不断侵略小国,灭了汉阳诸姬,灭了申息诸国……为了权力,为了疆土,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这就是外人眼中的楚国,一个没有感情的蛮族,史官在史册上轻蔑地称其为楚子,这样的国家怎么会好心救人,让人无法相信。
“楚人和中原人一样,不是只有你们才会救人。”排头兵笑完,畅然地对樊玶说。
樊玶不置可否:“你是中原人吗?”
“嗯?为何这么问?我生在楚地长在楚地,当然是楚国人。”
“那为何你会说中原话?我听闻楚语和中原语言大不一样。”
“是不一样,但学一学不就会了嘛。”排头兵嬉皮笑脸地说。
樊玶不再理睬排头兵开玩笑的话语。
“蹬蹬噔”,几个兵卒跑过来和排头兵报告,说的是楚语,樊玶听得语调九曲十八弯,内容一点都听不懂。
排头兵听完报告,略有发愁地对樊玶道:“路上有什么事尽管叫我,不知杀手何时还会动手,咱们得快点到郢都,哦,我叫元仲归,字子家,”
“你们知道杀手的身份了吗?”樊玶急问。
“还未知,杀手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元子家回答。
这时樊瑛拉开车帘,面色沉冷地看着元子家,她醒来就一直听樊玶他们的谈话。
元子家被和樊玶同样的容貌,不同的表情的樊瑛吓了一跳,结巴道:“这……这是……”
“我是她妹妹。”樊瑛替樊玶回答,声音就如面容一样清冷,不带有一丝热度,她看了看周围,不紧不慢地下车查看倒地的黑衣人。
樊玶被妹妹的举动惊呆了,樊瑛如何做到出现变故还能淡定地处事?这个妹妹她越来越看不懂了。
元子家也惊讶地看着樊瑛。
樊瑛将黑衣人全部查看了一遍,丝毫不避讳任何细节:“的确无法判断黑衣人的身份。”
“我可没有骗你们。”元子家道。
“烦请阁下追踪黑衣人的足迹,查询他们的身份后,请莫忘告诉我姐妹二人。”樊瑛道。
“姑娘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出凶手的。”元子家郑重地说。
“嗯,多谢了。”樊瑛对他行了一礼,将重伤的樊玶搀扶进马车。
一旁呆愣的樊玶嗫嚅地问道:“瑛,瑛儿。”
“姐姐何事?”
“你难道不伤心吗?”樊玶忍不住问樊瑛。
“路途遥遥,本就千难万险,能被楚人搭救已是大幸了,伤心作甚。”
“你,你知不知道仓葛请楚人来救我们?”
“并不知,逃出樊城,日后安顿那么多的樊人是个大问题,仓葛若是请别国帮忙也不足为奇。”
“可是楚子生性野蛮,仓葛如何会与他们结交?”
“这我就不知了,不过我看那个元子家也不是好东西。”
“哦?妹妹如何看出?”
“我们的人死了那么多,那个人动不动就笑,楚子真是不知礼数。”樊玶抱怨道。
“元子家是有点蹊跷,不避讳谈论楚国和中原的话题,回答得明确又模糊,身为一线兵卒能流利地说中原话,熟练掌握话术,城府之深,不简单。”
樊玶有点惊讶樊瑛在短时间内看出那么多:“那我们不能和他们走吧?”
“现在你还有别的选择吗?仓葛已死,死无对证,他们人多势众,还带着兵器,我们能逃到哪里呢。”
“也对。”樊玶只能无奈地和樊瑛坐在马车里。
樊玶看着床榻上,窗牖上雕刻着奇怪的图案,就像是一只只小鸟,在樊国绝不会有这样怪气弯曲的图案,生动又神秘,让人不禁遐想。
清风徐来,吹起塌前的杏黄纱幔,香炉里还熏着上等香木香草,冒着一缕白色烟气;被褥用顺滑的丝绸做被面,闻起来有淡淡的青草香;竹架上摆着各种精致的漆器,图案颜色无不精美绝伦,简直比她自己寝宫的还要好,原来楚人的生活远比中原人想象的要惬意舒适。
若是没有发生变故,樊玶现在便能安心休息,享受美好时光,可她如今怒仇翻涌,那些惨痛的场面总是不经意间回忆起来,让她彻夜难眠,心如刀绞,她不敢多享受一刻死里逃生的庆幸,她要记住疼痛,记住别离,找到真凶报仇复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