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溱目光更媚、声音更娇:“那是她们不配听。”
老叟来了兴致,“既然小娘子会弹唱,不如给我唱一曲……”
陈溱打断他:“奴家不会唱曲儿,就随便念几句诗吧。”
“也好,也好!”
二人走至圆桌前,分别在鼓凳上坐下,老叟顺手就往脚下的镂空银制香炉里添了一枚香丸。可他不知,炉内皆是茶汤,早就燃不起来了。
陈溱转轴拨弦,像是试了试音,启唇吟道:“燕赵有秀色,绮楼青云端。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
朱唇带笑,媚眼含情,倾城之欢竟非虚言。
巫山叟看得痴了。
轻拢慢捻间,琵琶声嘈嘈切切,切切嘈嘈,逐渐辨不出曲调。
“常恐碧草晚,坐泣秋风寒。”
四弦颤颤,寒风乍起。
插着白梅花的瓷瓶遽然迸裂,碎瓷飞射。挂在梁上床上的帘幕纱帐被划破,于风中猎猎作响。香炉银盖被冲飞,茶汤混着香灰溅了一地。花香和茶香混在一起,氤氲开来。
巫山老叟按着刀,想要砍碎琵琶,可他离得太近了,从琵琶弦上传出的绵绵内力化为气劲,震得他耳中轰鸣,嘴唇外翻,鼻子喘不上气,眼眶几欲崩裂。
一个十三岁的女娃娃,哪来这么浑厚的内力?
“纤手怨玉琴,清晨起长叹。”
琵琶声中无半分哀怨叹息,陈溱弹得越来越急,琴弦铮铮作响,弦影近欲消失。
武林世家的弟子,一般三岁开始聆听父辈教诲,六岁开始筑基习武。陈溱从爹娘那里学到的东西,从未忘却。
八岁之前,靠的是过目不忘的天资禀赋。
八岁之后,靠的是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
刚到揽芳阁时,她练习招式被鸨母发现,鸨母提着她的领子骂道:“小丫头片子,你当你是云倚楼呢?再让我发现你练花拳绣腿,我就打折你的拳打断你的腿!”
陈溱咬了咬牙,练不得招式,那就安安静静修炼内力。五年来夜以继日地修习,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内力到了何种境界。只记得十岁拨弦之时,曾震碎一只瓷杯。
她修炼出了深厚内力,却无法自如操控,只得远离丝竹管弦。
但今日,她要杀了这个人。
琵琶奏出刀鸣剑啸,狂歌四起,气吞山河。
巫山老叟七窍流血,后院女伎痛苦万分。
“焉得偶君子,共乘双飞鸾。”
四弦崩断,琵琶声止。
陈溱收手,将琵琶置于桌上,猩红的血如珊瑚珠一般从她洁白的指尖滚落,红白交错,触目惊心。
巫山叟蜷着身子翻倒在地,血雾遮挡了视线,他只能瞧见一个绛红的人影缓缓站起。
“你,为……为什么?”他挣扎着攥起虹蜺弯刀。
陈溱不再作娇媚之态,蹲下身来注视着他:“为报卫冉赠钗之恩。”
说罢,她拔下发间芙蓉钗,和着指尖滑落的血,刺进了老叟的脖颈。
卫冉因父亲获罪而被送到揽芳阁。揽芳阁的鸨母允许女伎带一样家中东西进阁留作纪念,卫冉来时,手里握着的是一对芙蓉钗。
出身良家、父母疼爱,却家道中落,沦落风尘。
两个小姑娘身世相似,年纪相近,意气相投,彼此都是对方在这风尘之地的唯一慰藉。
大邺风俗,雏伎十四挂牌接客,陈溱本想等功力有大长进后带卫冉离开揽芳阁,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时她想拔剑、她想抽刀,她想抓住任何锋利的东西去刺入那人的心口咽喉,可这里没有刀也没有剑,金银玉器流光溢彩,绸缎绫罗灿如烟霞,阴沉木雕的白眉神像的长刀已经积了尘,它端坐神龛之中冷眼望着这满室浮华。
鸨母说,没必要因为这个得罪江湖上有名的虹蜺弯刀,况且,不会有人在意一个风尘女子的死活。
不,有的。
她曾赠予她一支芙蓉钗。
这钗,足够锋利了。
“你该死!”
陈溱拔下银钗,侧身躲开溅射而出的污血,起身跨过老叟的尸体。
她缓缓走至窗边,向外望去。
天凉似水月冷如霜,一种清寒。
烟火灿烂花灯摇曳,万般明艳。
她褪去轻纱罗裙,擦干净被血玷污的芙蓉钗,换上旧麻衣,自楼上翩然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