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管事觉得,安排她同这么个脾气古怪的先生做邻居,良心上过不去,故而想将功补过,对韶乐有求必应。 韶乐想稍稍修缮一下厨房,当天瓦匠工就来了。 韶乐想在院子里搭一个葡萄藤架,不出半日,架子就立在了她指定的地方。 韶乐还想在院子里开一片花圃菜地,没等开口,各色种子就送到她手上。 她甚至都开始怀疑,如果她说想要郭院首吃饭用的银筷子,管事是不是也能给她偷来。 自打进了章华宫,韶乐已鲜有能亲自掌勺的机会,手早痒痒得不行。小厨房一修缮好,她就抱着她的宝贝菜谱,一头扎进去。 “好吃吗?”韶乐紧张地抿起嘴。 小喜鹊两腮鼓鼓涨涨,灌下半碗茶才空出嘴巴:“太好吃了!”两眼对着盘里的枣泥馅山药糕发光:“奴婢能、能再尝一个吗?就一个,绝不多吃。” 韶乐眉开眼笑,把整盘推过去:“尽管吃,不够我再做。” 小喜鹊便不再客气,有粮下肚,早忘了自己刚才还在痛惜公主受油烟之苦一事。 吃着吃着,动作慢下来:“不成,不成不成。” “怎么了?”韶乐心头一紧。 “奴婢听说,住在隔壁的顾先生,是这书院里顶顶不好对付的人。公主日后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过顺当,且得尽早做打算。” 小喜鹊拂掉嘴角的糕屑:“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奴婢这就把这些点心给他送去,以后他就算想为难公主,也不好意思下手。”说着她就去取食盒装裹。 韶乐歪在藤椅上琢磨她的话。 那顾先生其实也没她说得那么坏,就是不大爱理人。那样神仙似的人物,能瞧上这些点心吗?说来那日杏芳宴后,她都还没好好谢过人家。 小喜鹊正纠结用哪个食盒合适,没留意她已出神。 烛火跳动,在屋里镀上一层金芒。韶乐忽记起昨日黄昏,夕阳也是这颜色,他就傻傻地站在自己面前,肚子饿了也不说,一直盯着她的苹果看。 他今天该不会也在饿肚子吧…… “公主在屋里等着,奴婢去去就回。” 韶乐跳下藤椅,几步上前抱住食盒:“还是我去吧,毕竟他是我师长,合该我亲自去拜见。”——顺便跟他道谢。 话音未落就颠颠跑出门。 小喜鹊看了眼空荡荡的手,又狐疑地打量她蹦跳的背影:这还是她那个怕见生人的公主吗? *** 坐忘斋。 院门大敞,屋里的灯光被窗棂切割成整齐的光斑,斜斜打在青石地上。 韶乐揉捏着食盒柄,几次想敲门,手举到一半又松下。 见面后该说什么?她完全没有头绪,总不能跟昨天一样傻站着让他看吧。 正犹豫间,门竟自己开了。黑糊糊的身影罩下,伴着大咧咧的叫嚷:“好好好,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才会……” 风卷起一片落叶,打着转穿过他们中间。 “九……公主?”岑懋嘴巴没来得及合上,嘶嘶漏风。 韶乐也吓了一跳,愣在原地木讷点头。 饶是岑懋脑袋转得快,看她拎着食盒,眨眼的工夫就理清思绪,顺便还帮忙编排好后续。 “哎哟,原来是九公主殿下大驾光临。”他眼带狡猾,阴阳怪气地朝里头嚎一嗓子,殷情地把韶乐推进屋,“您们慢聊,慢聊,在下还有事,失陪了。” 不等韶乐反应过来,他已从屋外关上门。 顾泊如正坐在案前看书,一手支额。顶上玉冠已去,墨发自然披散,肩头随意搭着件月白色外衫,一抬手,上头的如意回云纹随之流动。案上的青瓷灯盏淌出橘黄色的光,暖暖地卧在他身上。 听见动静,他轻抬眼皮,看清来人后,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 她怎么来了? 他……该不会是准备睡了吧? 韶乐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抠着食盒上的雕花浮纹遮掩心中的忐忑。 顾泊如心尖忍不住窜起无名火。 他到底把她怎么着了?让她怕成这样?他们之间,明明最该生气的是他才对…… 视线下移,瞧见那双白玉般的小爪子紧紧护着怀里的食盒,眉头略略一松:“又是苹果?” 韶乐对着他斜来的眼神反应了会才明白,忙不迭摇头:“不,不是苹果。” 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上前,小心翼翼地把食盒放到桌角,尽量不碰到他的书:“枣、枣泥馅山药糕,我做的,先生……您尝尝。” 顾泊如凝眸看着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食盒,盒盖不小心撞到旁边的青花笔洗,她慌忙扶住,见没磕坏还小小地吁了口气。 他被她谨慎的小模样逗乐,团聚在胸口的郁气一下烟消云散。搁下书卷,从食盒里拿出一块点心细细端详。 乳白色山药糕被雕刻成山茶花的模样,惟妙惟肖,几可乱真。 只是,他不喜甜食。 顾泊如拿余光打量她,小丫头收着下巴,不敢看却又忍不住偷瞄,手指不安地绞着,乌黑的眸子里盛满期待。 他不由莞尔,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小口。山药做的糕皮入口即化,枣泥甜而不腻,隐隐还有栀子的清香,确实好吃。 韶乐见他吃得认真,嘴角挂笑,悬着的心终于回归原地。 笑得这么开心,应该是喜欢吃。 “那天……谢谢。”她也还他一笑,眉眼弯弯似天上的皎月,嘴边缀出两颗小巧的梨涡,真诚坦然。 顾泊如的心猛然一颤,对着她的笑颜怔怔出神,眼里有种隔世的酸楚。舌尖仍缠绕着甜味,偏脸上的笑意开始变苦。 还真是个,狠心的小丫头。 韶乐离开后,岑懋又绕回来。围着食盒来回转悠,咋舌道:“不得了不得了。” 顾泊如懒得抬眼,自顾自看书,可当岑懋伸手要拿山药糕时,他立即飞去一记眼刀。 “好好好,我不动我不动,”岑懋高举双手,“都给你留着。”眉毛一挑,笑得别有深意。 顾泊如知道这人轻易轰不走,索性把书往桌上一丢:“有话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岑懋不再客气,下摆一撩,坐到他对面的小杌子上,“这个这个,其实呢,我本来也没打算来,可院首他非要我跑一趟,说这事如今也就我稍稍还有点希望能办成,我推辞过,可惜没推掉……” 瞥见顾泊如的脸沉下来,岑懋赶紧单刀直入:“院首他希望你重新考虑请辞一事。” 顾泊如白了他一眼,重新拣起书:“你知道我的答案。” “刚刚是知道的,不过……”岑懋嘴巴一歪,对着食盒坏笑,“现在嘛,我就不清楚了。” 顾比如顺着他的目光淡淡看去,又淡淡收回,至始至终一言不发。 岑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别装了,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把书一撇,比出三根指头晃在他面前:“三次,那天她让你笑了三次。” 三个月都不一定会笑一次的人,杏芳宴那天竟笑了三次,说是偶然,谁信? 顾泊如并不搭理,从边上重新拿出一本书刷刷翻动。其实,不止三次。 岑懋知道他根本没看进去一个字,也不急着戳穿。 “我虽不知你们俩之间到底有什么,但既是朋友,我还是得劝一句,凡事不要总闷在心里,迟早会憋出毛病。” 踱步至窗边,收起玩笑模样肃然道:“我知道,你于仕途、于教书、于世上许多人事都兴趣寥寥,答应留在书院,也不过是因为当初跟老院首的两年之约。如今两年之期已到,你大可一走了之。” 忽地转身,拿折扇对着他点道:“可你真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了吗?” 灯油渐渐燃尽,火苗晕出的光圈随之缩小,屋里的气氛并着灯光一道沉下。最后一问终于吹皱顾泊如的心。 他到底想要什么?两年前,老院首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而他除了沉默外,再无其他回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小时候想读书,拼了命地想往上爬,想攒钱供养母亲,却奈何子欲养而亲不待。 天宽地广尤显他孑然一身。只有自己一人,想要什么还重要吗? 灯光打在他脸上,昏沉无力,墨黑的双眼也如枯潭一般死寂。 岑懋知道他此时在琢磨事情,便从怀中掏出那封请辞书搁在桌上,推到他面前轻敲两下:“我言尽于此,今后如何打算,随你。”转身出门去。 路过隔壁小院时,他忍不住驻足张望。 院子里凌乱地摆着杂物,新搬来的主人还没来得及收拾。刚架起来的葡萄架孤零零立在院中,安静地守着窗子里的那朵橘黄灯光。 就算我朝民风再开放,书院里男女间的住处也不会挨这么近,这是唯一一对比邻而居的男女。 大概是管事觉得,以顾泊如不近女色的脾性,住在他旁边比住在和尚庙旁边还安全,所以才放心把九公主安排到这里来的吧。 岑懋目光来回在两院间徘徊,露出一抹看好戏的笑。 坐忘斋里,顾泊如仍对着案上的青玉笔山出神。寂寂黑夜中,老院首的话犹在耳边,搅得他心烦。 留下来,真能找到答案吗? 视线无意间掠过食盒,灯光在大漆面上氤氲出薄光,他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温柔。伸手要摸点心,却揪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笺,浸着浅淡的栀子香。 署名落款俱无,只简单两个字:谢谢。 顾泊如顺着字迹轻轻抚下,不由笑出声:“字可真丑。” 不过人长得倒是越来越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