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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树荫山石间,一角黛色屋檐斜飞入云。檐角参差垂下五个玉铃铛,代表宫商角徵羽五种声律,微风随意晃过便是一曲天籁。    韶乐歪头,对着匾额上“云麓书院”四个大字出神:这就是天下第一书院啊。    白衣人侧眸打量她,像在希冀什么。可她杏眼里干净得不藏任何心事,他眼里的光一下湮灭:“你走吧。”    然后就真赌气走了。    韶乐不懂他为何突然甩脸子,明明路上还好好的。茫然四望,匆匆跟上。    ***    杏芳宴,说是雅集,实则是书院的入学仪典。赴宴的宾客要么是从书院学成的门生,要么是尚在求学或即将入学的门生,且清一色都着白衣。    敦仪最烦这些哼哼唧唧的书呆子,踮着脚尖四下张望,寻见那人身影后立即眉开眼笑。    “表哥!表哥!”    她边跑边朝观鱼台招手,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瞧见本尊后又把火气憋回肚里。    算了算了,这个惹不起。    敦仪从来不屑搭理旁人的目光,几步跳上石阶。    观鱼台四面门窗洞开,杨柳风荡起鲛纱帘。她舅家的几个表兄妹正在里头,和书院的药草大夫岑懋闲谈。    被她唤做表哥的裴泽没她这般心宽,闻声,本就冷峻的眸子又沉下几分。    前几日二叔在智木河败北的消息传来后,他身为英国公世子、裴家的长房嫡孙,自然免不了遭人指点。眉头拧巴了好几天,若不是被那对孪生堂弟硬拉来,他真不想来这杏芳宴。    “公主。”他从席上起身一揖。俊容上青涩之气未褪尽,眉心却已镌上三道浅纹。    敦仪的兴致立时拂了大半:“表哥,这是书院,又不是宫里,干嘛那么拘谨。”说着就要上去挽他的手。    虽说大魏民风开放,有太后这一巾帼女帅为表率,女子更是敢同男儿一样出闺阁入学堂,但到底男女有别,即使是表兄妹,到一定年岁也该避讳。    可敦仪心知,父皇和母妃早有意将她许给表哥,便从来不把这些俗礼挂心上。    “礼不可废。”裴泽后退一步,自然避开她的手。    敦仪面露尴尬,说不气是假,可又不敢对他发作。    屋里的气氛顿时古怪起来。岑懋忙岔开话题,探身问对桌双生子:“不是说要献宝吗?宝贝呢?莫非又在拿为师开涮?”    弟弟裴淳连连摆手:“徒儿哪敢?宝贝啊,这就上来。”——他对歧黄术兴趣颇浓,遂拜岑懋为师。    朝哥哥裴润使眼色,一个颠颠下去取宝,一个撅腚去抬小高几。很快,宝贝就摆到正中。    原来是一株花,一株耷拉在花盆里,半死不活的花。    “美人面!”岑懋沾一眼就报出花名。    裴淳满眼佩服:“没错!正是美人面!前几日父亲刚从西凉八百里加急给我送来的。”    裴泽心里冷笑:二叔没工夫钻研打仗,倒有工夫侍弄这些花草。    “西凉的花?难怪取这么个肤浅的名儿。”敦仪正同表妹裴蓉说话,闻言瞥眼那枯花,越发嫌恶。    “公主有所不知。”岑懋拖长音,故弄玄虚,“这花只长在西凉,还不是年年都开,只有在碰见真正的美人时,才会一绽芳颜同她斗艳,因此才取了这么个名儿。”    敦仪和裴蓉心头皆一动,想上前试试,又都扭捏着不敢。    裴润看穿她们的心思,捧着花跑来玩笑:“两位妹妹国色天香,不试岂不可惜?”边说边把花盆往她们脸上凑。    裴蓉心下慌张,避瘟神似的往后躲。    敦仪假意推了两下,挑好角度嫣然一笑。脸都笑僵还不见花开,假推就成了真推。    “起开起开,什么破花,都是唬人的!”    敦仪这回是真恼了,起身就要走。她堂堂一个公主,千人疼万人爱的,竟被一朵花给嫌了,岂有此理!    岑懋急忙开口:“我仔细一瞧吧,这花好像又不是美人面,保不齐是裴大人弄错了。”    双生子帮忙递台阶:“天下花色千万,这西凉的花哪里认得出我们中原的美人,表妹何必跟一朵没眼力的花过不去?”    “就是就是,昨儿我还抱着这花上街溜达,碰见那么多美人也就没见它开过,肯定是假的!假的!”    敦仪脚步微滞,偷瞄向裴泽,所有人都在留她,只有他无动于衷,她的心倏地跌至谷底。    岑懋拿折扇敲额角,头疼该如何收场,眼神晃过窗外,陡然一亮。    他怎么来了!    急忙扒着窗户挥手:“简远!简远!这儿!嘿,这儿!”    人群中,白衣人听见自己的名字,眼皮不抬,扭头就走。    “嘿!你别跑呀!嘿!我在喊你呐!听见没有啊!喂——”    四周睇来古怪目光,白衣人重重一叹,拂袖朝观鱼台大步而去。    岑懋得逞一笑,亲到门口迎他。    这家伙平生最讨厌热闹,尤其是这种别有深意的雅集,没想到今日竟来了!晚上且得留意一下,这日头到底是打哪儿落下的。    “院首今年到底拜对哪路神仙了,竟把你这尊大佛拜来了。”岑懋笑着打趣,头一偏,笑容瞬间僵住。    今儿这风吹得,绝对有古怪!    “这位是……”    白衣人止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头还没来得及转,后心就被撞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声软软的呼痛。    “噢。”韶乐没料到他会突然停下,直接撞了上去,捂着额头踉跄后退。    白衣人板起脸,不是让她走了吗?怎么还跟着?    他气势太足,韶乐低头不敢看他。    她真不是有意的,跟他来这杏芳宴,她找不到小喜鹊,其他人她又不认识,怕再走丢,就只好跟在他后头,边走边找人。    岑懋拢起手,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几个眨眼间已在脑子里编排出无数个的故事:千年老僧红鸾星动了!    “既然是简远带来的,那就是朋友,来来来,里边请,咱们坐下聊。”    韶乐稀里糊涂地被他推进门,瞧见屋里众人跟老鼠见着猫一样,匆忙起身行礼:“顾先生好。”    她更懵了:顾先生?    杏眼左瞄右瞄,旁人她不认识,可敦仪却是化成灰也识得的。    那么身边这个人就是……那个顾先生!连七姐姐都敢罚的顾先生!    她一下傻了。    顾泊如惶然地看她,眉头紧锁。为何他感觉,她突然变得比刚才还要怕他了?他有这么吓人吗?    吓人,很吓人,韶乐腿都吓软了。    七姐姐怠慢功课被罚抄五百遍,那她刚刚给他添了那么多麻烦,岂不是……她突然有些喘不上气。    被吓到的不止韶乐。    因抄书的事,敦仪心有余悸,蹭着脚往裴蓉身后缩。裴蓉则心如鹿撞,耳根发热,不得不埋头遮掩。裴泽收敛傲慢,将恭敬全摆在脸上。双生子低头互觑,皆从彼此的眼中瞧出忐忑。    静默中,裴润突然大叫:“花、花花花……”    循声看去,只见那原本奄奄一息的花竟然动了。    翠碧色花茎悠悠立起,撑开胭脂色的花瓣,嫩黄的蕊心轻吐流丝,如美人春睡未足,慵懒地对镜梳妆,千娇百媚。    从西凉到京城,从宫外到宫里,辗转过东街西市、南亭北桥,这美人面一直吝啬自己的真容,诚如那目无下尘的美人,谁也瞧不上。    可韶乐一来,它就开花了。    众人的目光由花移向人。这美人分很多种,有的娇艳妩媚,只一个眼神就能把人的魂勾走;有的则如出水芙蓉,叫人心里喜欢又舍不得沾染。    韶乐就属于后者。蒲柳姿芙蓉面,盈盈一立,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    岑懋扬眉,暗赞顾泊如的眼光。裴淳拿袖子做掩,朝裴润竖拇指。就连素来冷漠的裴泽也不由多看两眼。    谁说西凉的花不识中原的美人?    韶乐被盯得不自在,垂下脑袋,脸颊热得能烤番薯。    敦仪气得直扯帕子。她承认自己这个妹妹是个美人,且几日不见,好像比刚进宫那会更漂亮了些。瞧那小脸蛋,娇滴滴的都能掐出水来,皇祖母可真会养姑娘!    “九妹妹玩累了?舍得回来了?”她朝门口的小太监挥手,“去知会六哥一声,人回来了,不用找了。    “一点儿忙帮不上,就会添麻烦。”甩下白眼兀自坐回席上。    韶乐捏着衣角努力不让自己在意,顾泊如的脸色也随之垮下。    裴润舍不得新妹妹难过,忙哄道:“玩怎么了?爱玩多好!古今多少文人异士,那都是玩出名的!”    岑懋笑啐:“又在胡诌。”    “怎就胡诌了?”裴润不依,抖开袖子,凑到他跟前掰指头细算,“太白的诗、霞客的游记,哪个不是玩出来的?连我的祖师爷公输般,不也是随手造个云梯出来玩的?”——他醉心木艺。    裴淳双手环胸,跟他抬杠:“只怕又是你杜撰的吧。”    裴润挺起胸脯:“怎的?鸿儒们说的就是至理,偏我一出口就成了杜撰?我就不能正儿八经讲一回道理?”    “人家讲的是道理,而你……”裴淳狡黠一笑,“是道听途说的歪理!”    “嘿,你个小王八蛋,没大没小!”裴润撸袖。    “你还倚老卖老呢!”裴淳叉腰。    兄弟俩梗着脖子叫嚣,跟照镜子似的。大伙皆被逗笑,韶乐也扑哧笑弯了眼,心中郁气冲淡不少。    双生子趁热打铁,一左一右撺掇她喊表哥。她红着脸乖乖喊完,他们又忙不迭继续逗,又呆又水灵的妹妹,谁不喜欢?    敦仪受不了被冷落,碍于裴泽警告的眼神,又不得不把气咽回去,愤愤地嘟嘴:凭什么都护着这野丫头!明明她才是他们的亲表妹!    唯有顾泊如眼神复杂,只在韶乐身上停留片刻就收回。默默坐到最角落的席上,偏头看窗外风景。心里滚过两字: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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