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太后年纪大了,外貌上看不出几分老态,但也早就有了白发,此时尚无染发一类的东西,那几根白发就平淡自若的在一片漆黑的发丝之中,像是一堆萋萋芳草之中夹杂了几枚银叶。 对于还不及腰高的外孙女,窦太后总是温和的,只是她早些年对先帝是个千依百顺的娇娇女儿,如今养尊处优多年却是不习惯哄人了。 而陈娇更不是会哄人的,所以二人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是都很安静轻松。 说实话,隔了千百年,即使是同一片土地,对一个人来说也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了。百里不同俗,更何况千年,这里人说的话陈娇慢腾腾的学了三年才说得流利,如今和窦太后一起听书若是用了心力不偷懒便是辛苦。 对此时的陈娇来说,所有的惰性都是来自于兴趣的匮乏,在听着这些和自己观念并不一致又极为陌生的字句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的进行一些对比。 里面的意思她模棱两可的能听明白一些,但也仅此而已了。 窦太后也不是真的要教一个三岁孩子一些东西,只是身边多了个血脉相连的孩子陪伴,也就不怎么寂寞了,也不曾为陈娇讲这些字句里面的意思。 陈娇明白这一点,人,尤其是一个老人,尤为希望子女膝下承欢,贴心侍奉。然而大多数时候,父母老了,子女却正当壮年,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正是忙时,与家人聚少离多。 她坐在一边的小榻上看着正闭着眼睛,一脸惬意舒适的听人读书的窦太后心里居然有些滋味难言的羡慕。 人生在世总有些追求的,从金银珠宝到权势地位,是世人欲望中最为常见的。 在历史中窦太后是宫女出身,并不受宠,因生育了儿女才成了皇后,今日为太后也是水到渠成。对于一个宫女的奋斗来说这已经是顶端了,陈娇羡慕的是窦太后至今仍有乐趣,自她那日看过日头徐徐升起,人生仿佛就在没有任何不圆满的了,但心里又明白这是远远不够的。 华年早逝,当得人生最遗憾,她将这份遗憾埋在心底,逼着自己平静满足一派淡然,就真的得到了短暂的平静。 现在想心里未尝不是想和这里的人一般,却又觉得好像什么都没意思,更找不到趣味。 而知道不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皇孙显贵不论是为了什么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心里更是觉得歆羡,人生在世总要体味快乐的,要不然怎么能算活着? 陈娇心里生出这样的感慨来,不感觉痛苦,也无什么郁气,她坐在那儿,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尊石像,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心境或许能维持到天荒地老去。 在家里时,身边尚且有几个兄弟偶尔陪伴说话,到了宫里和都窦太后在一起之后真的是愈发安宁了。 陈娇的失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很快就习惯这样的安静了。 窦太后是个喜爱安静的人,也不用后宫里的女人来这里拜访侍奉,只有几个得她心意的可以来这边。 王夫人多年殷勤侍奉,在窦太后面前很是有几分薄面,自打出了月子她就常常来拜访窦太后。 几乎她每次来都会带着自己的孩子过来,窦太后对这个亲孙很温和,偶尔还愿意抱一抱。 就比如现在,窦太后坐在椅子上,小婴儿躺在她膝盖上,而王夫人笑着为她捏肩膀,口中说道:“陛下给这孩子取了一个小名,名‘彘儿’。” 彘同猪,这名字倒是有趣,窦太后笑着摸了摸孩子的手,“此名可有由来?” 王夫人低头闻言细语地回道:“是陛下梦到了先帝,留下话说‘王夫人有子,可名为彘’。” 窦太后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彘儿这个名字着实有些难登大雅之堂,百姓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作为猫儿狗儿还可以说其学问浅薄见识有限,一个皇帝居然给自己的儿子取了一个与之相类的名字,实在叫窦太后不知该说什么。 但既然儿子把这个名字的来处都推到已经故去的父亲身上了,她也不好说什么了,左右不过是个小名。 陈娇偏头看了一眼躺在小床里面吐泡泡的“彘儿”,不由得微微一笑,而那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仿佛觉得有人看到他了,脑袋动了动,就看到了陈娇,嘴里的泡泡破了,他朝白白嫩嫩的小表姐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仿佛是吝啬几分温柔一般,陈娇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收起来了。 王夫人眼观六路,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凑到窦太后耳边说:“刚刚翁主她对彘儿笑了呢。” 只是这阿娇翁主小小年纪却有几分喜怒无常的样子,不过这没必要说出来了。 窦太后悠悠笑道:“听刘嫖说阿娇从小就不爱笑,她那几个兄弟每天费尽心思的哄她也不见得她爱笑爱说,前几天第一次见彘儿便与他说了一句话,今日还与他笑,可见是喜欢这个表弟的。” 陈娇在一旁听着,心道自己可不喜欢这个表弟,但也不至于因为窦太后这样随口而出的一句话郑重其事的反驳。 也许在大人们的眼里,小孩子的喜欢只是相似身高群体的吸引,比如女孩子喜欢和女孩子玩,男孩子喜欢和男孩子玩,学习好的总和学习好的扎堆…… 此时此刻的陈娇也将这个小表弟对她莫名其妙的亲近当成了身高相似的幼童之间的吸引力。 他今日能因为她是一个和他差不多的孩子就亲近自己,未来也能因为需要和同龄的男孩子玩耍而疏远她,这种亲密几乎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一个人成长的轨迹是随着年龄身高变化的,在这个过程中骨头长大,衣服换了一个又一个尺码,乳牙换下…… 陈娇再看一眼往她这个方向看的小孩子,心里想着若是他们现在成了好朋友,那她也许有一天就会变成被丢掉的乳牙。 这样的时光轨迹,几乎每个从小长到大的孩子都走过一次,但她又不是真孩子,没必要陪着一个善变的小不点儿再走一次。 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只是在一瞬间从心里滑过,念头过去了,陈娇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 如今的刘彻还顶着彘儿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三个月的孩子也才刚刚会翻身而已,能做什么? 此时窦太后和王夫人二人的谈话内容已经从这个小小的彘儿聊到了刘启小时候的事情,吃什么穿什么喜欢什么这一类的琐事。 陈娇对任何育儿经都没什么兴趣,便从榻上下来到了窦太后面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礼,说道:“祖母,阿娇饿了,先告辞了。” 她说了这个谎话也不用打什么草稿,一向面无表情也就省得做戏了,只要话说的认真点儿就行了。 “现在尚且不是饭食,若是饿了就吃些点心和小粥,不要吃太多。”窦太后嘱咐道。 陈娇清清楚楚的回了一声“是”,便转身离开了。 王夫人看着陈娇的背影笑盈盈的说道:“翁主学话极快,行止之间不疾不徐端正规矩,妾平生未见几个这般聪慧灵秀的女孩儿。” 这番话也不止是恭维,王夫人并没有见过陈娇几次,但每次见都觉得这孩子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 小孩子的规矩其实极为简单,不过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随意哭闹几样而已,可是阿娇翁主并不仅仅是如此。 她从不会乱动别人的东西,在馆陶公主和窦太后说话将她放在一边的时候也不会如寻常孩子一般表现出那种一刻不见母亲和奶娘便不安的样子。 王夫人自己养了几个孩子,自然也知道养孩子是一件多困难的事情,她曾想过是馆陶公主教养的好,但几次见面也未见馆陶公主有什么教女之举,只能说这孩子大概是天生如此。 窦太后拍拍王夫人按在肩上的手,和她说,“一个人一番模样,不必这般羡慕,阿娇才不过三岁,以后的路还很长,而你的彘儿也还小,以后也有他的路。”她顿了一下,无声的叹了口气,说道:“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也没什么可羡慕的。” 小床上的孩子正在瞪着眼睛看自己小手,无聊了便翻了个身,一旁的侍女又赶紧理了理婴儿身上的被子。 王夫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幼子,是真的认可窦太后这一句话的,这个世道对女人和男人来说终究是不一样的。 但现在的阿娇翁主和彘儿也是不一样的。 一个是窦太主的掌上明珠,一个是宫里籍籍无名连小名都被取为“彘儿”的皇子。 王夫人心里暗自摇了摇头,毕竟人还是要看当下的。 她继续为窦太后揉捏肩膀,又说道说:“翁主一向没什么玩伴,彘儿虽然比之小几岁,但二人是表姐弟,又颇有缘分,不如让他们二人做个玩伴?” 窦太后拿起身侧的茶盏喝了口水,笑着说:“小孩子总是要和同龄人相处的。” 陈娇到了自己所住的偏殿,奶娘过来问她要吃什么粥,要不要蛋,吃不吃肉。 又有侍女上了新点心。 没动自己身边的点心,她只是对奶娘摇摇头,于是奶娘便知道她是没胃口了,又亲自给陈娇倒了一杯清水。 每当这样的时候陈娇心里都有些感慨,只要她是一个孩子,哪怕说最敷衍的谎话也也总会被人尽信,绝大多数人,是不相信孩子会有心机的。 当然这也算不上什么心机。 左右没有什么事情,陈娇视线上上下下把屋子用眼神打量了一遍,也许是考虑她是一个女孩子,这里布置的极为漂亮。 床被不是红色便是粉色,帐子上的花纹是深粉色的像是一大朵一大朵的芍药花,她分辨不出什么花是什么,只认识最常见的几种,玫瑰向日葵百合,芍药花还是在学校的时候见过几次,印象不深刻。 婴儿阶段的刘彻被送过来的时候,陈娇正无聊的数床帐上面有几朵花,算着算着就不知道算到哪里去了,索性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便从头到尾再算一遍。看到刘彻她眉毛微微一皱,刚刚数到了那里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没什么用的念头:这孩子怎么到我这里了??? 单纯说好恶,陈娇对一个小婴儿还没有这样的情绪,但是和“刘彻”与“陈皇后”相关的任何东西都不让人开心。 她疑惑的看着抱着彘儿的奶娘一眼,连话都懒得说。 奶娘得了吩咐,话还是要说的清楚的,“太后娘娘说见翁主和皇子有缘,翁主在这里没什么同辈人一起玩闹,便吩咐奴婢带着皇子过来与您玩一玩。” 陈娇横了一眼奶娘怀里的小皇子,心道和一个奶娃娃有什么好玩的,和那个奶娘问:“表弟能坐起来吗?和我怎么玩?” 刚刚三个多月的孩子,不论站着坐着自然都是不行,现在连奶都没断,和一个比他大上几岁的孩子当然很难玩到一起。 从前阿娇翁主不会说话,两个人要是玩在一起勉强一些却还是可以的,现如今,就是一个大孩子带着一个小孩子罢了。 奶娘干笑一下,站在那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陈娇不至于为难一个奶娘,她摆了摆手,示意奶娘下去吧,至于她怀里的孩子,陈娇是一眼都不愿意多看。 又在想王夫人可真是心大,把一个一生日不到的孩子送到另一个孩子面前“培养感情”,也不担心会不会有意外发生。 陈娇和身边的侍女说:“你去告诉母亲说我想回家了。” 往日里她在这里也只是和窦太后看看书,消磨消磨时间,勉强算是能过去的 现在得到一个这里多了一个新房客是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没过多久,府里的馆陶公主就接到了人送来的信。 而此时陈蟜也在,阿娇在家的时候他们几乎是每天都要见面的,平日里觉得平平常常,这一下子连着好几天不见一次面,顿时就觉得心里像是少了什么一样。 他催促馆陶长公主,眼睛直往门外看,好像妹妹能从那里冒出来一样。 “娘,妹妹想家了,我们什么时候去接妹妹?” 馆陶长公主也是第一次听女儿说这样的软话,软得人心里都甜丝丝的,但她沉吟了一会儿,却摇了摇头,“阿娇不喜欢小孩子,李姨娘生了个女儿只怕惹她不高兴,暂且让她在宫里住一段时间吧。” 陈蟜皱起了眉头,他说:“李姨娘,妹妹不喜欢她的孩子不能让她带着孩子出府吗?” 馆陶公主摇了摇头,李姨娘是陈午爱妾,他再不济还是个男人,二人有夫妻名分在,等闲她不愿意下对方的面子。 男子三妻四妾并不稀奇,她是公主陈午还能这般在外人看来是她大度,其实不然。 陈午有爱妾,她亦有爱郎。 但儿女却是两个人的,尤其是阿娇,她生来就和一般孩子不一样,不爱说不爱笑,一度让人不知怎么办才好,现在她终于肯说话了,可不要让这些事情吓着她,毕竟小孩子都很敏感。 馆陶长公主一心将自己的小女儿当成一朵安静的娇花,不肯让人扰了她的清净,又思及她想家了,便对自己的陈蟜说:“还是我们去看看你妹妹吧,一会儿再叫上你哥哥,你们两个也有一段时间没给祖母请安了。” 的确是如此,陈蟜现在尚且是个大孩子,还不到十岁,却有些格外细腻的心思。 他想了想说:“不如一会儿把妹妹的猫带过去吧,也好让她不要太惦记家里。” 陈娇是先一步收到猫的,也得到了馆陶公主送来的口信,大致意思是说她先在宫里和代替母亲多陪陪祖母,过一阵子在接她回家。 窦太后对她是有几分爱屋及乌的温柔,但最喜爱的还是刘嫖这个亲女儿,陈娇是知道的,而刘嫖也是极为敬爱窦太后。 但她现在只是一个孩子,长得和刘嫖小时候又不相似,能有什么代替的。 陈娇没想过家里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因为馆陶公主和陈午是一家之主,若是仔细分辨,在家中馆陶公主比之陈午更有分量一些。 馆陶公主没必要对陈午怎么样,而她本人现在还好好的,所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事件。 陈娇抛弃这个念头,把锁在笼子里已经好几天没见过的猫放出来让她透透气伸伸懒腰。 这只小小猫在柴娇注意不到的地方胖了许多,到了陌生的地方,它不敢往远处走,只是往小主人的身后拼命躲,又小心翼翼的看。 陈娇有时候也觉得这只猫好像挺可怜的,肯定不像是它的兄弟姐妹一样快快乐乐,而且很多时候都住在笼子里。 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测,也许这只小猫有幸福的兄弟姐妹,也许它们一家只剩下他一个了。 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人和动物一样都是要往后看的。 让身边的两个侍女跟着猫,陈娇往窦太后那边走,刘嫖和陈须陈蟜都在,等陈娇和窦太后与馆陶公主问过好之后,陈家兄弟便牵着她走。 几个人已经有几天时间没有见面了,二人先是问陈娇在宫里住的舒服还是不舒服,又说有呢有生病,这些当然没有。 陈娇便摇头,其中二哥摸了摸她的头,多说了一句:“我刚刚听人说你现在和彘儿在住在一起,你们玩的还好吗?” 她又不是真孩子有什么好不好的,不喜欢的小婴儿不理会就是了,玩得好不好是真的小孩子才有的关系。 陈蟜看起来紧张兮兮的,他对这个妹妹一向是如此,不管大事还是小事只要与她相关都要多花费几分心思多操几分心。 也不知道这个二哥,这样的情绪是怎么来的,陈娇带着两兄弟去自己暂住的偏殿。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正好这两个兄弟可以看看她现在住的地方也不错。 宫殿漂亮是漂亮,干干静静的什么玩物都没有,她本来就不喜欢什么玩具之类的东西,在家里的时候也是这样。 但换了一个地方,陈须和陈蟜却又是有一番新的感受,觉得心疼。 不好直说窦太后是不是对妹妹不好,便问陈娇你这里有没有这个,有没有那个,这几天吃些什么。 刚刚开始的时候,陈娇还回答几句,后来这两个人的问题越问越无聊她就懒得回忆这些细枝末节。 恰在此时,来人帮忙结束这个略微尴尬的气氛了,跟着陈娇来这边的几个宫女其中一个急匆匆的过来,焦急的和陈娇说:“翁主,您的猫被皇子捉住了。” 陈娇听这句话眉毛就一下子竖起来了,她这个表弟这两天到了这里大概和在自己家也没有什么区别,每天被一堆人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也不见得他想念王夫人想得睡不着觉,仿佛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 她养的猫被这个表弟捉住了,万一把人挠了咬了可就是麻烦了,陈娇就站起来和侍女说:“带路。” 这两字被她含到嘴里吐出来,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可是她的两个兄弟都没有听出来。 猫这种生物智商并不高,一个小孩子的智商比一只猫高不到那里去,陈娇想不出来她这个弟弟为什么要抓一只猫。 侍女带路,她带着自己的兄弟气势汹汹的到了小表弟住的地方,他现在正趴在榻上,而那只刚刚脱离了奶猫身形的半大不小的猫正被他用一直胳膊和半边身子压着,两只手一下一下的抓着猫的耳朵。 而此时小猫的耳朵已经平平的贴在自己的脑门上了,明显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陈娇过来了,彘儿像仿佛是能分辨出她走路的声音,抬头对人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压着小猫的半边身子却是没动。 “还不快点把人身子下面的猫拿出来!”陈须对奶娘说,他是阿娇的大哥,也认得她这只猫。 只是奶娘要是有办法早就做把彘儿身子下面明显不耐烦的猫拉出来了,何必命人去扰了翁主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