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池先生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又黑了不少。
徐云知捂着脸不忍再看,转过头。
“不是!殷哥儿,南先生来了!”何羡愚着急提醒。
江殷又打了个哈欠,直接用衣袖擦了眼皮上的墨,那是他用来伪装清醒而画的假“眼睛”。
“来就来呗,有什么了不起?爷怕他?”
说着,他一抬头。
面前,是先生南池“和善”的笑容。
“世子爷?好睡啊?”
面前忽然凑过来一张老脸,江殷一激灵,人立马回了状态。
一旁何羡愚、容冽和徐云知三个看他这副后知后觉的样子,心里默默祈求:菩萨保佑。
南池故意道:“已经散学了,世子爷方醒?今日这新换的桌子睡着可还凉爽?明日叫学里的人再给您送一张软榻来,您躺着睡,更舒服。”
江殷毫不客气:“不用,这桌子我睡得挺好。”
南池先礼后兵,脸色猛地阴沉下来,手中的戒尺往江殷桌上用力一敲:“江殷!这是学堂,不是让你睡觉的地方!你若是要睡就滚出去睡,别糟蹋了这圣贤境地!”
戒尺“邦”的一声打在书案上,站在窗外的陆玖都忍不住有些紧张起来。
这位老学究果然严厉。
南池呵斥:“反正这广贤书院你也是来去自如,既然你无心上学,就不要占了旁人的桌案!去!站到外边的廊庑上好好反省,不到散学不准离开!”
江殷一睡醒就受了一顿训斥,脸色阴沉下来,他抬眸目光阴鸷地看了一眼南先生,颇有些负气意味。
南池素来知道这位主在学里是个横行霸道的,能用拳头解决问题绝不好好说话,被他用这般阴寒的目光盯着,也皱了皱眉。
“……江殷这是要干什么?他不会要动手打先生吧?”
“谁知道呢?他那个暴脾气,还真说不住。”
“南先生好歹也教过他父亲齐王,江殷应该不至于打父亲的老师……”
陆玖站在窗前,听见学生的窃窃私语。
她目光深深注视着书斋内与先生剑拔弩张的江殷。
江殷的确是片逆鳞,是根反骨。
但她觉得他应该并不是那种肆意妄为、作恶多端的人。
至少,能说出“动手打女人的男人都是废物”这样话语的人,总不会坏到哪里去。
师徒之间对峙了一小会儿,最终江殷摔了手里的书。
他直直站起身,南池往后避开一步。
“站就站!”他咬牙,锐气的眉眼里滚滚怒火,直接越过众人,朝着兰室的门前大步离开,一身殷红的袍子在古朴素雅的书斋内十分炸眼。
门外,陆玖侧眸看向女师,道:“先生好像已经抽完了书,我进去听完剩下的课再走吧。”说着问陆镇,“你去不去?”
陆镇早已经见识了南池的严苛,连连摇头:“不用了不用了,我去旁的书斋看看。”
说着,就带着男师一溜烟儿跑开,走得比谁都快。
女师看向陆玖微笑道:“我带小姐进去。”
陆玖颔首,微垂脖颈雪白。
她跟着女师往前门的方向走,刚准备进门,迎面就撞上了从兰室内走出来的江殷。
碧色深浓的廊庑下,少女少年面对面站着。
陆玖淡淡抬眸,望见江殷的眼眸里有微然的诧异。
而一瞬间,那瞳眸里又翻腾起惊涛骇浪般的惊喜。
江殷忍不住对她展颜笑起来,少年人英朗开阔的眉眼里亮着灼热的光,一双琥珀色的瞳孔里满满装着的全是对面少女的身影。
不知为何,他一见她就笑,一见她就觉得由衷地开心,仿佛糟糕的事情都能抛之脑后。
夏日微风轻拂面颊,陆玖看着对面的少年郎。
“玖玖?”江殷扬起眉毛,眼神透亮,清澈见底。
陆玖没应他这一声“玖玖”,只是看着他。
江殷的两只袖子上斑斑墨迹,眼圈底下还残留着刚才没擦干净的墨痕,这般看过去,像是挂了两个黑圈。
就算她一直端着,可看到他这副炸毛的模样还是忍不住,于是侧过脸去微不可察地偷偷勾了下嘴角。
她真是服了他了,怎么会有人为了在学堂睡觉不被发现,用笔墨在自己的眼皮上画一对眼睛?
江殷留意到陆玖的目光一直放在他的脸颊上,这才慌慌张张后知后觉地赶紧用袖子去擦脸。
但袖子原本就是脏的,他这一顿操作简直就是越描越黑。
他一边擦一边后悔,要是早知道她今天会在这儿,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么个尴尬的模样,自己原本好不容易在她心里树立的伟岸形象现在必然功亏一篑!
后悔后悔!问就是后悔不已!
江殷不知道自己脸上的墨迹擦干净了没有,只是看到陆玖脸上原本的淡淡的笑意已经收拢,面容又恢复成一贯见他时的无波无澜。
他有些许的失落,还在想下次要怎么在她面前挽回颜面,就听见跟前她的声音清冷传来。
那声音如同碎玉泠泠,落在他耳中动听如莺啭。
“用这个擦一擦吧。”
江殷微愣,恍然抬首。
陆玖伸手,将一块干净的纯白色帕子递到了他面前。
正好二人身处在门旁的影壁外,兰室中的人并不看清此处的景象。
陆玖见他半天不为所动,于是将那块手帕直接塞进了他手中。
江殷呆呆握着那一块柔软馨香的帕子,就见陆玖对着他微微福身,而后从他肩膀边掠过。
擦肩而过时,江殷方才大梦初醒一般,将那块手帕紧紧攥在手里,连忙转过了身:“……多谢。”
陆玖听见,脚步停住,回过头来看他,脸上神情依然淡淡的。
她对他礼节性地点了点头,而后随着女师进入书斋内,徒留江殷握着那块手帕站在廊庑的碧荫下。
一直到她身影消失,他才回过神来。
陆玖跟着女师进入兰室,先生南池见有人进来,于是收敛情绪迎接。
她的身影进入书斋内的一瞬间,少年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底下顿时传来不少窃窃私语。
何羡愚见到来人竟是陆玖,十分惊喜,脸上顿时扬起笑容。
陆玖触及到他的目光,也对他回之礼貌的浅笑。
玄衣的容冽仍旧面色冷淡,只垂眸看着桌案上一册书,听见书斋内的议论也并未感兴趣。
徐云知望着陆玖,却有一瞬失神,他侧头小声问何羡愚:“她就是陆三?江殷一眼就喜欢上的那个?”
何羡愚趁着先生迎接陆玖,偷偷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小鱼干吃,听见徐云知的话点头如捣蒜:“就是她。”
徐云知若有所思,不觉侧首往轩窗外罚站的江殷看过去。
他脸上带了点笑,扯了下何羡愚的衣袖:“你快看江殷。”
何羡愚愣道:“做什么?”
徐云知啧一声,懒洋洋道:“叫你看你就看。”
何羡愚把目光移向趴在窗口上的江殷,只看见他看着陆玖的方向,眼神显得十分紧张着急,同时看着座下那些一个个目光闪动的少年,眼神又变得十分凶狠。
“你看江殷那眼神,像不像要把底下那些人的眼珠子都挖了?”徐云知笑起来。
何羡愚呆呆地:“啊?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挖人眼珠子?”
“呆子。”徐云知瞥一眼何羡愚,又看向外头那个恨不得立马急急翻窗而入,将陆玖据为己当宝贝藏起来的江殷。
徐云知有趣地笑起来,眉梢挑起:“闻见没?不知道谁家的醋开了,一股酸味。”
*
南池先生听女师说起陆玖身份时不为所动,倒是听见她以优的评级进入书院后,很有几分赞赏。
“……老夫丑话在先,你有心学,我自然是肯教。只是你要知道,我这里可不是能轻易混下去的地方,既来了就要能吃苦,不然就跟罚站门外的那位齐王世子一样。”
南池直接将江殷标榜为反面教材,话语很是严肃:“这儿只有圣贤书,可没有什么世子小姐,来了我这里,都是一样的身份。”
陆玖垂眸:“学生知道。”
“今日的课业未讲完,你就去那个空位上坐着听讲吧。”南池随手给陆玖指了一处靠前席位。
女师告退,陆玖向先生福了福身,便席间走去。
入座之后,南先生便继续开始讲今日的文章,陆玖坐在席间安静听着,只觉得有束目光一直盯在她身上。
陆玖坐直身子,只略略侧过一瞥目光。
一眼,便望见敞开的轩窗外的江殷。
他的背后是廊庑外浓浓的荫影碧色,夏日早晨清透的阳光顺着树叶缝隙疏疏落落撒在他肩头,那少年站在菱花窗外,手肘撑着窗台,两手托着脸,俊朗却又稚气未退的面容灿烂笑着看向她,眼里全是她。
不知为何,陆玖总觉得他像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大狗狗,要不是因为被罚在廊庑外,这下早已经兴冲冲地朝她扑了上来。
她淡淡收回目光,揉了揉眉心。
有他在这里,她还能安心读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