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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覆水难收

金屋藏娇的故事,谁没听说过?建金屋的人是汉武帝,被珍藏的人是陈阿娇。

华瑶那一声“阿娇”余音犹在,谢云潇若无其事道:“你学汉武帝,只学他金屋藏娇?你既是公主,不该有此戏言。”

华瑶脚步轻快:“什么戏言?我说真的。”

谢云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真真假假,空口无凭。”

华瑶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等等!”

她稍微松开手,他停在原地,她又问:“你,想坐船吗?”她指了指河上漂流的画舫。

说来惭愧,华瑶的父亲是九五至尊,谢云潇的父亲是镇国将军,但他们二人手头都没有多少现钱,又在街边店面里花去了不少,待到他们走近码头,才发现画舫上的席位要价甚高。

华瑶和谢云潇勉强凑出两贯铜钱,那码头的船工甚至没拿正眼瞧他们,只给他们牵来了一艘老旧的乌篷船。

船上点着一盏孤灯,另摆着一张案几、一副棋盘、一把茶壶,显然是穷酸书生的良配。

华瑶端起茶壶晃了晃:“里面没装水吗?”

船工不耐烦道:“茶水钱,二十文。”

华瑶瞥了一眼茶水桶:“算了,这茶叶我也喝不惯。”

谢云潇问她:“你喝得惯什么茶?”

华瑶扶着脸上的面具,道:“祖母赏的,西湖龙井,御前八棵,你呢?”

谢云潇撑起竹篙:“舅父寄的玉璧雪蕊。”

“那是花茶吧,”华瑶附和道,“玉雪花,挺香的,我也喜欢!要是早知道你爱喝玉璧雪蕊,我一定多送你几盒,我家里还有好些没拆封的。”

那船工听闻此言,满腹牢骚,瞧这一对少年少女,穷就穷吧,还非得装阔!他忍不住酸了他们一句:“二位贵客,打哪儿来了一阵仁义的风,把您二位吹到咱们这小码头来了?御前八棵、玉璧雪蕊,寻常的富贵人家都吃不起,敢问您二位是公主驸马,还是皇子皇妃啊?”

华瑶反问道:“我们痴人说梦,不行吗?”

船工哑口无言。

华瑶转身跑到岸上,买来两支竹筒糯米酒。几个瞬息之间,她就回到了乌篷船里,把竹筒递给谢云潇。

谢云潇竟然说:“我从未喝过酒。”

华瑶诧异道:“为什么?”

谢云潇道:“父亲不许。”

华瑶拿掉自己脸上的面具,又一巴掌打掉了竹筒的塞子:“我也没喝过米酒。我姐姐说,只有乡巴佬才会喝米酒,可我太馋了,就想尝尝。”

她双手捧着竹筒,仰起头,小口小口地啜饮,呛了一下嗓子,才停下来。她抱紧竹筒,欢喜道:“好好喝,我果然是乡巴佬。”

谢云潇取下面具,拧开竹筒,也喝了几口米酒,滋味清新,甘醇甜美。

乌篷船偏离码头,河水荡漾不休,波光消弥在树影里,谢云潇站在船头撑篙。

流风吹起他的衣袍,今夜的风竟然是暖的,夹杂着丝竹乐声和清冽酒香,以及华瑶若有似无的轻笑。

夜色很浓,河道很长,成千上万的灯火囿于一方水泽,亭台楼阁坐落于河道两侧,远处的灯市光明鼎盛,犹如天上神仙府,这条通航的河也成了银河。

华瑶坐在谢云潇的身边,问他:“凉州每年有几次灯市?”

“两次,”谢云潇道,“上元节和七夕节。”

华瑶扯松了发带,渐渐地懒散许多。她问:“凉州有什么好吃的吗?”

谢云潇随便报了几个菜名:“炖羊肉、笋鸡脯、梅花酿、鲜鱼羹,凉州有名的美食。”

华瑶抓住他飘起的衣带,轻轻巧巧地绕在指间:“这几样菜,是不是你爱吃的?那我以后请你吃饭,就知道应该如何筹备了。”

谢云潇见她玩着他的衣带,就说:“你拽我的衣带,难免牵扯不清。”

华瑶双手背后,另寻话题:“你回了凉州以后,也会和别人一起划船逛灯吗?”

谢云潇手里的竹篙向下坠了一截:“我若在军中任了职,兴许会和骑兵四处巡逻。凉州不比京城,常有盗匪群聚。”

华瑶终于等来了“盗匪”二字。她脱口而出:“三虎寨?”

谢云潇收回竹篙:“你听过三虎寨?那寨子在凉州与沧州的交界处,三五年来集众劫掠,杀掳平民,凉州人管它叫马蜂窝,除不尽,又常蜇人。”

华瑶在船舱的棋盘下找到了一张黄纸。

她随身带着炭笔,便在纸上涂出凉州、沧州、岱州的地形。她笔速极快,画得也精准,连一些罕见的地名都标得一清二楚。

谢云潇在纸上圈出三虎寨的窝点,炭笔的笔尖掉下几粒碎屑,又被华瑶抹到别处。

她指尖点上凉州北部的赤羯国领土:“凉州和沧州不愿协力夹攻三虎寨,那三虎寨和赤羯有没有夹攻凉州的打算?”

谢云潇沉思片刻,道:“沧州盼着凉州出军,凉州不敢从前线调兵。赤羯、羌如各有三十万铁骑,其中三十万驻扎在凉州雁台关、月门关附近,另有十万留存于觅河沿岸,余下二十万散布各地。”

华瑶叹了口气:“我听你说过,凉州有一半的粮草依赖水运。倘若三虎寨、赤羯、羌如在这几处设下埋伏……”

她指着江河的航道岔口:“我只怕凉州精兵也会断炊缺粮。巡检司、指挥司、布政司、乃至兵部、吏部、户部、内阁官员不可能想不到此中蹊跷。”

谢云潇道:“若要剿灭三虎寨,朝廷需得支出……”

“多少银子?”华瑶问。

谢云潇隐晦又直接:“差不多一栋摘星楼。”

华瑶把那张黄纸点燃,灰烬落到了桌上:“我爹责令工部修建摘星楼,刚打了个地基,就有文官写了一篇《摘星楼赋》,文采斐然,字字珠玑,真比《阿房宫赋》还壮丽。”

谢云潇评价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哈哈哈哈,”华瑶却嘲笑他,“你喜欢看书,讲话也文绉绉的,自己骂自己吗?”

谢云潇推开案几上的红烛:“军中无人论文理,只讲白话。你毕竟是公主,不是兵卒,我同你闲谈,也得守规矩,总不能荤素不忌,粗话连篇。”

“是吗?”华瑶一下来了兴致,“假如我不是公主,你会对我说什么粗话?”

谢云潇和她四目相对。幽幽长夜的暗光中,他的双眼湛湛有神:“你真是……”

“怎么?”华瑶严阵以待,“粗话要来了吗?”

谢云潇把他的面具倒扣在了桌上:“我早就想问你……”

华瑶正襟危坐:“你如此严肃沉稳,可有大事相商?”

她眼底一片流光澄明,蕴水含情,远胜此刻灯辉盛景。

谢云潇无端又记起她那句“我愿意为你建一座金屋,阿娇”。他立即侧过脸,不再看她:“殿下,您可否也严肃沉稳,正经持重些?”

华瑶好像听进了他的劝告:“那倒不难,只是少了许多乐趣。”

乌篷船停在一片极为宽阔的僻静水域,华瑶喝了两口米酒,懒散地倚着案几,仔细地看他:“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给你写一首正经持重的送别诗吧。”

谢云潇本来想说“倒也不必”,但他瞥见她神色怅然,而他也即将赶赴战场,今夜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来年的事,谁能预料?生死存亡未可知,他终归低声道:“洗耳恭听。”

华瑶拿出一张丝绢手帕:“你说过,等你回了凉州,每逢灯市,便要骑马四处巡逻。可惜啊,我还没见过你骑马的样子,不过我可以想象。”

她握紧炭笔,在手帕上写字:“画舫传灯暮色明,鸳鸯逐影水风清。潇潇洒洒真才俊,策马挥鞭岸上行。遥似云仙游碧海,皎如玉树落华庭。流光飒沓三千景,难解思量……寄此情。”

她抬头,看着他:“遥远的遥,和华瑶的瑶,音节相同。所以,这首诗里,既有你的名字云潇,又有我的名字华瑶,这首诗的诗题,就叫做《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怎么样?”

谢云潇问:“你经常给人写诗吗?”

“开玩笑,”华瑶道,“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可能天天给人写诗。”

谢云潇真没想到她运笔如此迅捷,整首诗只花了她不到片刻的功夫。他不知自己出于什么考虑,对她这首诗挑三拣四:“既是送别诗,为何以情字收尾?”

华瑶振振有词:“我用‘情’字结尾,是为了平仄押韵。我第一次写送别诗,绝不能写一首不成格律不押韵的,你说是不是?”

他答道:“也是。”

华瑶头头是道:“更何况,情之一字,有千百种解。”

谢云潇向她请教:“愿闻其详。”

华瑶故作高深:“你太年轻了,我跟你说不清楚。”

谢云潇道:“我们同岁,我比你大四个月。”

华瑶直接把手帕塞进他的怀里:“李白写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予汪伦的送别诗,不也是‘情’字收尾?诗仙都这么写,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受教了,”谢云潇捡起手帕,“《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看着像情诗,实为送别诗,好在你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必顾忌,我便收下了,承蒙……”

华瑶欣然点头,他接着道:“承蒙殿下垂顾,多谢殿下美意。”

华瑶拍了拍他的肩膀:“客气了,客气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行来一艘五丈长的豪奢画舫,舫上约有七八个精壮剑客,其中三名剑客凌波踏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而上,重重地踩住了乌篷船的船艄。他们来意不善,与华瑶的间距仅有三尺。

“请问……”华瑶还没说完,站在她对面的那名剑客发出一声浪笑。

那剑客放肆地打量华瑶和谢云潇:“小娘子与小郎君,是新来的船妓吧,我家大人有请,断不会亏待二位。”

华瑶不以为然:“我和我朋友是正正经经的良民,阁下走错路了。”

京城的河道纵横交错,华瑶和谢云潇都不晓得他们无意中驶入了烟花道,此地暗娼聚集,鱼龙混杂,乃是好色之徒在水上寻花问柳的惯常去处。

华瑶和谢云潇年纪轻轻,长得极美,衣着朴素,又乘着一艘破船,船上摆着竹筒酒,怎能不引人遐思?虽说他们二人都佩了剑,但在京城,人人尚武,不通武艺的贫民也会捡些兵器挂在身上,权当装饰,并无他用。

那剑客以为华瑶正在抬价,伸手来摸她的楚楚纤腰:“小娘们,骚个什么劲儿,破船停在烟花道上,偷过几十条汉子吧,小嘴吃过多少男人的……”

华瑶正想拽着谢云潇溜走,谢云潇已然拔剑出鞘。

京城的武学招式以“精湛深厚,雅致高妙”为上佳,而谢云潇在凉州长大,他所学的每一招都是为了杀人见血,速战速决。那三名剑客通力协作,连他一招都抵挡不了,须臾间就被他砍得节节败退。

昏暗烛光之中,血水刹那溅开,晕染一片腥味,华瑶忙道:“等等!剑下留人!京城禁止斗殴!岸上有拱卫司的高手巡逻,专门稽查违法者,你武功再厉害,一人难敌百人,还要顾忌我爹你爹他家主人的爹!”

谢云潇收剑回鞘,那名剑客负伤也要刺他一刀,华瑶反手劈出剑鞘,震的那剑客栽进了水里,谢云潇便说:“你也冲动了。”

华瑶反驳道:“这不怪我,我没用劲。”

她还想逃跑,却见水上画舫越靠越近。

那画舫的船头站着一个趾高气昂的锦衣男子,年约二十岁左右,衣袍上绣着陈国公的家徽。他目中怒火滔天,额间青筋隐现——华瑶已能断定他的身份,必是陈国公的幼子,名叫卢彻。

卢彻经常对友人说“闲来狎妓多意趣,赢得青楼薄幸名”,因此,他在京城的名声极为浪荡风流。他喜爱酒色,惯常豪奢,从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恶狠狠地瞪着华瑶,亲手点燃一支竹筒,火花“啪”地窜了出来,一飞冲天,炸开白色浓烟。

“糟了,”华瑶说,“我们跑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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