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晗昱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盯着金桔,以为自己听错了,旋即脸上浮现出茫然。
石榴则瞪大眼睛拉住金桔的手:“金桔姐姐,大娘子当真是这么说的?”
那日自家大娘子去自家店里,不巧二楼客人掉落一柄扇子,眼看那扇子就要落在娘子头上这厮上前一把接中扇子。
有了这层关系大娘子便将这人提拔进了店铺做伙计,不多时又想抬举这人做账房。大娘子身边的丫鬟都当这位殷小哥是将来的姑爷奉承。
“那还有假?”金桔不屑道,“大娘子一醒就叫我赶紧过来,莫叫外人误会。” 那“误会”二字咬得极重,还不屑瞥了殷晗昱一眼。
曼娘身边的丫鬟们要数她最看不起殷晗昱。哼!不知底细的人也妄想高攀我们家大娘子!
殷晗昱似时没看见金桔的鄙夷,只自己呆立了片刻,而后才想起礼数胡乱拱拱手转身。
只不过那背影深一脚浅一脚,透着不可置信。
“可殷小哥一表人才,又颇有才干……”石榴有些不解。
“哼,知人知面不之心。”金桔冲殷的方向撇撇嘴,“好人还能撺掇我们娘子落水?”
三年前恒家商队从阳浦江里救起来一个十五六的少年郎,此人头部受伤,等醒来后只知道自己叫殷晗昱,其余万事不知。
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家人来寻,外头也未听说有这般姓名的人走丢,恒家便好心雇他在店里帮忙搬运重物,又叫他与恒家伙计们吃住在一起,谁知他竟然肖想上了自己家大娘子?!
.
秋日,曼娘站在恒家酒楼外面细细打量着这座酒楼:
外墙雪白,店门彩画鲜艳,临街的两排红绿杈子整整齐齐,排绿的帘幕迎风招展,门口的金纱红底栀子灯①不住吸引着往来过客目光,红漆招牌上“恒家酒楼”四个大字金光闪闪。
恒家祖上以这座酒楼起家名噪浦江,这酒楼供给着恒家全家人的衣食,自然也引来了不少觊觎。
前世想必殷晗昱当了账房帮助恒老爷挽救了酒楼,也因此得了恒老爷的青睐和信任,再之后顺顺当当在招赘大会上博得头筹,迎娶了曼娘。
只不过今生,这些都不会发生了。
店里没什么客人,茶饭量酒博士也懒懒散散,见曼娘进来不过拖长了嗓子:“客官您请坐——”
可是那位美貌女客非但站着不动,反而意味深长上下打量了他一顿。
茶饭量酒博士心里嘀咕,不过这位女客之后便选了个最敞亮的济楚阁②,坐在里头认认真真点上一桌菜,还给了他丰厚的打赏,
茶博士只当她是哪家闲得无聊的女眷,美滋滋将酒楼里的私隐事都一一说与她听。
说得正尽兴就见酒楼管事恒鸿园急匆匆跑了进来,头上幞头因着急而系得七倒八歪,见着那位女客忙着见礼:“ 大娘子,有失远迎!”
茶博士惊得手上那茶盅差点掉落地上。大娘子还能有哪位?自然是东家那位大娘子。
他想起自己没把门的嘴,登时恨不得打自己一顿。
恒鸿园满头大汗,挤出一个殷勤的笑,“都怪手下这些人懒怠,连大娘子来都不说与我一声。”
曼娘不语,淡淡瞥了恒鸿园一眼。
当初恒老太爷离家多年再回故里后发现有位恒家族亲一直在帮忙照看这酒楼,感动之余便给他祖辈允了这个掌柜的位子。
之后恒家这位族亲便一直占据着恒家酒楼的位子。
那位族亲是位高义之人不假,可他这位孙辈却不甚长进,吃喝嫖赌无恶不作。
上辈子殷晗昱接管酒楼时,毫不留情就罢免了他,
恒鸿园哭着喊着求到曼娘头上,曼娘心软去求情,那时候殷晗昱还未完全站稳脚跟,便看在她的面上让恒鸿园做个没什么油水的副管事。
可这辈子,他恐怕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恒鸿园心里正七上八下,就听得曼娘问:“恒管事,昨天我丫鬟便说你不在酒楼,今日你又匆匆赶来,身为酒楼管事却能连着两天都不来酒楼,是什么道理?”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恒鸿园赔笑道:“这两天家里孩子高烧不退,我照看了两天,没得怠慢了贵客,大侄女勿怪。”
“是么?”曼娘端起了茶盅,“我怎的听说这两天别人都碰见恒管事在天香楼里呢?”
被人骤然揭穿恒鸿园脸上不自然起来,已无一开始的豪迈,说话支支吾吾起来:“我……我没,大娘子莫要听信小人谣言。”
曼娘用茶盖轻轻撇了撇浮末,忽得问他:“这酒楼里如今的主顾有哪些?”
“这……大侄女这不是为难我?!”恒鸿园嗫喏了两句,“这般大的酒楼,人来人往,我怎会知道这个?大娘子莫不是有意消遣我?就算是大侄女自己只怕都说不清楚……”
“我能。”曼娘忽然打断他。
“这酒楼的主顾,一是族亲们聚会,这是老太爷定下的规矩,凡是恒家族亲来此便能打对半折扣,是以族亲们遇上喜庆日子便来;二来是本地人在此宴请宾客,三嘛,就是往来行商。浦江地处江南商贸繁华,浦阳江上许多往来客商,这也是当初酒楼起家的缘故。”曼娘一笑,慢悠悠说。
恒鸿园瞪大了眼睛,他身后那些缩头缩脑的酒楼伙计们也跟着瞠目结舌:这位主家的大娘子倒真不像传闻中那般无能呢。
“说不清主顾倒也罢了。”曼娘端坐上头,慢条斯理道,“第二遭事,你身为酒楼管事玩忽职守就算了,还中饱私囊。”
“大娘子休要信口开河。”恒鸿园额头上冷汗密密麻麻,原本绷着的假笑也维系不住,犹自嘴硬,“大侄女,虽然这酒楼是你家的,可我祖祖辈辈守护这恒家酒楼,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岂能容你这般轻侮?”
“八角潮霉,胡椒干瘪,酱油清得能照见人影。”曼娘早有准备,命人将灶间的东西一一呈上来,又示意金桔,“将账册翻出来。”
旁边的账房早吓得哆哆嗦嗦,将账册呈上,支支吾吾道:“都是恒管事做的,与我无关。”
“你胡说些什么?!”恒鸿园青筋暴起,冲上去就要教训账房,却立即被曼娘身后的部曲②拦住。
恒鸿园被驳了回来,犹自梗起脖子反驳:“大侄女,就算如此,你待如何?”
曼娘盘算着,涂着大红色蔻丹的指尖一扣一扣轻轻敲打着桌面,不徐不疾。
恒鸿园心里也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可他转眼就将这预感压了下去,转而期期艾艾道:“大侄女,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以后你夫婿进了门,我还能帮你。咱们好歹是一家人,实心实意帮你办事的……”
当初曼娘也的确信了他那一套。
替他求了情,谁知这人转而唯殷晗昱马首是瞻。
多年后曼娘回浦江祭祖,恒鸿园为了讨好殷晗昱,连送来的祭品都用了发霉之物,。
曼娘坐在那里,还能清晰浮现出那一幕:一碟子干瘪的山楂果、长了霉菌的卤鸭、一层白毛的煮猪肉。
还有恒鸿园趾高气扬的嘴脸:“听闻小侯爷在外就要迎娶帝姬,大侄女你也该早点下堂腾出位置。
金桔当时气得要上前理论,还是被曼娘拦住,她们转身离开,犹自听见恒鸿园嘀咕道:“丧门星!已经连累了自个儿父母命丧九泉,可别到时候再连累我们恒家旁支。”
恒鸿园站在地上心里七上八下,忽见曼娘灿然一笑,如夏日池上灼灼芙蕖。
她利落拍拍账册上不存在的灰:“请恒管事尽早让贤,免得我将此事报与我爹,到时候闹到族长老人家主持公道,大家面上不好看。”
恒鸿园脸色刷得变白,正要喊冤,却被几个部曲③“请”了出去。
酒楼里余下之人只远远听得他愤愤不平喊道“大娘子!大娘子!这可是老太爷许给我家的位子!”一个个战战兢兢起来。
旋即就听得少女琅琅声音如玉质:“诸位想必也瞧出来了:我来这里是想在酒楼有所作为。谁不想做可站出来。若想留下的便要收起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态度,好好儿干活。”
酒楼里的大厨帮厨、账房跑堂们沉默了下来:
前些天孙家也来收买他们,他们选择了观望,谁知昨日来酒楼便知共事的几位厨子都被孙家挖走,恒家老爷厚道不假,可孙家给出了重金,谁能不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