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中,舞乐俱佳,燕帝双目微阖,侧耳倾听。 燕帝昨日才发落了葛太傅,太子痛折一臂,众人猜想皇后该会百般求情,不想此刻竟同燕帝一起在宫内赏乐析舞。 奏乐正到兴时,燕帝一手轻拍梨花小案,口中哼出小调,皇后含笑调拭果羹,轻声说着什么。 “娘娘,郡主到了。”凝月福身轻语。 “韶光到了?朕才想着快午时了,她怎还未到呢。”燕帝睁眼朗笑,目光清醒锐利,不似沉醉舞乐之人。鬓旁一丝白霜未添老态,犹显儒雅风流。 韶光缓步入殿,“韶阳见过皇上,见过皇后。” “一月未见,韶光就对姨母这么客气了?”皇后亲去扶人,一同移至小榻,“昨日平威侯派人告诉我了,说是大雪路滑,不放心让你进宫。我本应了,但想着如此还有一月才能见到韶光,着实思念,便派了软轿和凝香去接你,韶光可莫因此和姨母置气。” “姨母关爱,韶光怎会置气。”韶光淡笑,任宫女取下斗篷,同皇后落座。 燕帝命舞乐退下,定定看了会儿,才道:“看着清减不少,半月前普济寺受惊可未好全?你向来体弱,怎好天寒奔波,皇后这次确实思虑不周。” 此话半认真半玩笑,皇后笑意盈盈,“皇上说得是,只怪臣妾太思念韶光,忘了这一茬。”她牵过韶光一手,触及冰凉,惊道,“手怎这么凉?凝月,快拿手炉来,殿内再多升两个炭盆,小窗都支上,莫让寒风入殿。” 帝后二人句句关爱,韶光微笑应是,命忆秋呈上礼盒,“近日府中厨子研制出新式梅花糕,甚是别致。想到姨母爱吃,便带了些来,姨母莫嫌寒酸。” 皇后未言,燕帝先声笑道:“韶光难得称赞一样东西,你都如此说,看来这梅花糕定是人间美味。皇后,朕可也有幸品尝一二?” “皇上说笑了,自然是您先品尝。” 殿中无人惊奇,这情景凤仪宫几乎每月上演一遍。韶阳郡主虽为皇后外甥女,却备受圣上宠爱。 平威侯夫人为皇后幼妹,六年前因病逝世。皇后担心外甥女,特将人接入宫中安抚,从此每月都要让郡主进宫一次。 圣上初见韶阳郡主时,郡主不过十二,却已是皎如秋月。圣上一见大喜,称赞郡主“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亲封韶阳郡主。 韶阳郡主自此名满西京,名士骄郎争相逐之,不知多少人欲一睹芳容。 依众人所见,韶阳郡主深得圣宠,便是比之皇后亲女文襄公主亦不遑多让。 “一月未见,不知韶光棋艺可有精进,手谈一局如何?”燕帝赞过梅花糕,以帕拭过指尖。 “皇上抬爱,岂敢不从。” 宫人备好暖玉棋盘,二人移步书房。 皇后命人收好礼盒,细声嘱咐午膳饮食务必清淡,凝香上前,“娘娘,可要叫公主一同用膳?前几日公主不是才和圣上闹了不快……” “不必。”皇后笑容渐淡,眼角细纹交织,“她这几日心情如何?” “还是那般,说不上好或不好。” 静默半晌,皇后微掀眼皮,“让几个嬷嬷把公主看紧了,别让她偷偷出宫。圣上开春就要举琼林宴,点明了公主必须在,到时若寻不到人,圣上发落本宫,本宫便少不得发落你们。” “是。”凝香小心退下。 皇后幽幽叹一声,视线转向梨花小案,香炉烟雾袅袅,模糊了她细微神情。 她如何不了解女儿心思,文襄是她唯一骨肉,作为母亲,她当然希望女儿开心。可正是这份纵容,将文襄耽搁至今,亦将皇上对文襄的父女之情一再消磨。 值此紧要关头,她容不得女儿继续任性。 *** “韶光棋艺精进不少,连朕也不得不认真了。”燕帝落下一子,视线落在对面凝眸沉思的少女面容。 少女微施粉泽,淡扫蛾眉,一颦一笑皆可入画,着实赏心悦目。燕帝自觉最期盼的时刻,莫过于每月十六这日同少女对弈,便是静坐不语,也可让人含笑凝视整日。 “能让您认真,看来韶光已入大家之列。”韶光头未抬回道,手执白玉棋子思索,燕帝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那细白指尖,脑中登时浮现“指如削葱根”一词。 片刻后,被棋子落盘之声惊醒,燕帝定神一看,眉峰扬起,“想了这么久,韶光还是落错一子。” 他不紧不慢落子,黑子已呈铺天盖地之势将白子包围,白子插翅难飞。 微一蹙眉,韶光认真看了棋盘良久,忽而抬手随意一推,棋子登时乱作一团,“圣上棋艺已臻国手之境,却大材小用,先落陷阱,步步紧逼,胜之不武。” 燕帝一怔,随后微笑道:“韶光,也只有你敢如此数落朕。” 未待韶光接话,他似纵容般续道:“不过,朕允了你这份任性。” “皇上和韶光在谈什么?如此开心。”皇后亲自端盏行来,见案上棋子凌乱,眸中闪过了然,“韶光可是又输了?皇上您也是,都不让一让。若想对弈,不如臣妾唤太子来,也好叫您少欺负些咱们韶光。” 话题转向太子,燕帝并不接话,“可是该用膳了?” “正是,已开始摆膳了。” “好,韶光脾胃弱,别误了时辰。” 被忽略话语,皇后丝毫不见尴尬,笑语晏晏伴韶光上座。 燕帝不重“食不言”一规,席上欢声不断。韶光大多静听,皇后擅察言观色,席上再未提过“太子”二字。恍然间,三人倒似寻常一家三口。 饭罢,燕帝道还有奏折未批,先身离去。皇后让韶光陪同于宫内长廊小走,外间素雪苍茫,银霜压枝。 “韶光,姨母有一事相求。”皇后忽然止步,语气沉重。 “姨母言重了。”韶光偏头望去,“不知是什么事?” 皇后轻叹,“开春后皇上将举琼林宴大宴新科进士,已言明那日要为文襄选出驸马。我怕文襄心中抵触,想让你那日陪她一同选看。” 韶光微微一笑,“表姐向来有主意,哪需要韶光陪同,怕是反而添乱。” “就是太有主意了,姨母才要拜托你。”皇后握住韶光手腕,“文襄此次必须选出驸马,不然圣上必然动怒。韶光,你向来比你表姐沉稳持重,那日你陪着文襄,帮姨母多劝劝她。” 韶光敛眸看去,皇后指节分明,小指长长护甲在腕间划下一道红痕,握得极紧。 “姨母心慈,韶光怎么好再推托。”韶光不着痕迹将手腕抽出,“只是姨母还需先和表姐多谈心,不然纵使我那日将表姐绑在身边,怕也无用。” “这是自然。”皇后放下心,亲热拍着韶光手背,“韶光行事我向来放心,走了一刻消食,你也该去午歇了。西殿暖房已着人备好,我让凝月陪你去。” 及至暖房,念春服侍韶光脱去外裳,不解道:“姑娘和公主向来感情平平,为何皇后娘娘非要您陪同?陆府的几位姑娘,不是更合适吗?” 念春护主心切,着实不愿自家姑娘接下此差。文襄公主为圣上和皇后独女,自幼万千宠爱,性情骄纵,不是易于相处之人。 仗着宠爱,文襄宫女不知因何事多年不肯选婿,到如今二十有二依然待嫁宫中,西京早已诸多闲议。圣上因此事多次对皇后和公主动怒,这位公主也因此性情愈发古怪,每次见着姑娘虽举止话语无异,但目光总让念春觉得甚是奇怪。 如今圣上下了死令,今岁文襄公主再不选出驸马,便要将公主贬为庶人逐出宫中。皇后因此心焦念春十分理解,却也不愿姑娘去趟这淌浑水。 “姑娘不如还是想法回绝了吧?” 韶光顿默,看向榻旁,“忆秋觉得呢?” 忆秋口不能言,不慌不忙比划几个手势,念春顿时跺脚。 “看来忆秋并不赞同。”韶光轻笑,随后未再言语,倦然阖眼。 念春只好止住话语,老实守在一旁。 安神香长燃,香灰无声抖落,不知何时念春忆秋皆抱臂睡去。暖房侧门戛然而开,寒风侵入。 半个时辰后,韶光缓缓睁眼,光洁额前覆了一层薄汗。她眸中略带迷茫,只一眨眼,梦中种种随之远去。 宫女轻叩门扉,“郡主可醒了?” 念春扶韶光起身披上外裳,忆秋在示意下开门,那宫女探眼一望,恭敬笑道:“郡主,娘娘料想您此刻该醒了,特让奴婢端来骨汤。娘娘提前问过太医,在汤中加了诸多药材,对您的病大有裨益。” “嗯,放下吧。” 不多时,皇后闻讯而来,见韶光正轻理长发,关心道:“歇得如何?” 韶光起身,扶过皇后递来的手,“每次在姨母宫中午歇,总觉得睡得最为香甜。” 皇后笑意更深,“那就好,韶光若是喜欢,常住凤仪宫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