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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的铃声打响,课间休息结束。
负责帝国现代史的老师走进教室,目光往讲台底下轻飘飘一落,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教室最后头的那一张桌子。
那张课桌破破烂烂,上面布满黑色的涂鸦与胡写乱画,桌子腿还歪了一角。比起学院中其他整洁如新的课桌,它实在太过引人注意。
不过,课桌后的人更加突兀显眼——他并非坐在普通的座位上,而是坐在轮椅上头。
课间的教室嘈杂喧闹,他却低垂着眼,好似那热闹与他无关。
讲台上的教师面貌温文尔雅,淡淡地往那少年的方位一瞥,很快移开视线,好像他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多看一眼都无法忍受。
“岑寒,作业没交,出去。”
教室内安静了一瞬。
岑寒的手指动了动。
谁都知道帝国现代史的老师看岑寒不顺眼,时不时地就用各种各样的借口让岑寒滚蛋。有人亲眼看见他曾经漫不经心地将岑寒的作业本丢给垃圾回收机器人,旋即扭头与别人谈笑风生。
不过,恐怕在这颗星球上,没有人会为他打抱不平。
岑寒抬起眼,未曾试图辩解,冷冰冰的目光掠过那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讥笑面庞,面无表情地出了教室。
现在已经是冬季了,他身上单薄的衣物无法抵挡狂烈的寒风,薄唇都被冻得青紫。少年人正是长高拔条的时候,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他的胃就已经饿到灼烧疼痛。
岑寒舔舔干涩开裂的唇,身体的寒冷饥饿实在难以忍受,他低头企图避开劈头盖脸而来的狂风,手掌摁住腹部,指骨在干瘦皲裂的皮肤下显得格外凸出。
然而冰凉的掌心无法带来分毫暖意,过度的用力反而让手背上早晨落下的伤口再次崩裂。
他漠然垂眼,那细细绵绵的痛意是转移注意力的最佳方式。
有人从长廊上走过,偶尔投向他的眼神轻蔑嫌恶,岑寒低着眼,懒得抬头看他们。
教室中书声琅琅,坐在窗边的唐真真终于没能忍住,偏了偏脑袋,眼睛悄悄往外瞧,看向窗外的那个少年。
他坐在那儿,只露出侧脸。鼻梁高挺,下颌线漂亮流畅,就连嘴唇的线条都是她记忆中耀眼的模样。
但那双被长长额发遮住了的眼睛、单薄陈旧的衣衫、身下的轮椅,都在告诉她这些年天翻地覆的变化。
唐真真咽了咽口水,飞快扭回头,视线定在光脑上。
同桌问她:“真真,你怎么了?”
唐真真嘴唇动了动,说:“没、没什么。”
……
最后一节课上完,岑寒转动轮椅,离开学院。
“看,那就是岑寒。”
“一年生学弟学妹们见过他了吗?就是那个叛国贼的儿子。”
“听说他的眼睛和腿也在三年前遭受辐射了,真是恶有恶报……”
“他为什么还来学校啊?我要是他,就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去上吊了。咦……他妈妈好像就是这样死的哦?”
离校的人群中忽地射出一枚石子,准确地命中了少年转动轮子的那只手。他的动作明显一滞,手背上青筋突起。
唐真真就在不远处看着,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心中再次燃起冲动的火焰,但它实在是太微弱,她甚至没能迈出一步,火焰就颤巍巍地自我熄灭。
“真真,你怎么一直盯着那个残废看啊,”
跟她并肩走在一起的同桌再次好奇道:“听说他转到这里之前就和你是同学了,你难道……”
“你、你别乱说!”
唐真真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好友的嘴,胆战心惊地往四周匆匆看了眼。所幸校门口拥挤吵闹,没有人注意到她们的动作:“我跟他根本不熟。”
同桌笑嘻嘻地说:“哎呀,我就开个玩笑嘛。想想也知道你是不会去可怜那种人的。”
唐真真的手指蜷了蜷,讷讷点头。
这一番拖延后,岑寒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校门口了。唐真真和好友分别,捏了捏书包带子,做贼心虚地四顾一圈,把围巾提了提罩住脸,拐入通往贫民窟的小巷。
学院中几乎没有人知道岑寒如今住在贫民窟的尽头,但她知道,她的父亲曾为岑寒送过几次东西。
星系大多星球都拥有辐射污染,不过,帝都星曾是一个例外。无数外星球居民争相涌入这颗星系的心脏,人多了鱼龙混杂,就逐渐出现了贫民窟这个区域。
那是繁华的帝都星最为落魄危险的地方,但在三年前的辐射影响后,贫民窟的原住民们纷纷迁移了。
在人烟稀少的贫民窟,她是安全的,没有人会发现她与岑寒的接触。
唐真真小跑着往前,这是她第一次做出这么冲动的举动,或许是因为那颗石子,或许是因为亲口否定曾经之后心中所产生的愧疚所致。
她的心跳在耳膜上咚咚作响,期盼着看见从前的天之骄子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轮椅的轮廓逐渐出现在视野中,唐真真眼睛一亮,看见岑寒微微倾身,从轮椅旁边的袋子里拿出钥匙。
“岑寒!”
唐真真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后,小声喊他的名字。少年如她所愿地偏过头,额前的发丝有些凌乱,隐约露出那双眼尾上挑的黑眸。
墨黑的瞳仁里映出她自己的小小身影。
这曾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此时,唐真真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从书包里拿出帝国现代史的笔记。
“你今天没能听讲,”唐真真说:“我把重点都记下来了,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铁锈斑斑的大门在她面前漠然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