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此生最敬佩的唯有三个人。一个是已逝的穆家老爷,他以一人之力建立起了远近闻名的穆家酒坊,魄力非一般人能比;一个是当初掌管酿酒的大酒师,其人乃是个酿酒奇才,又生的一条天赋异禀的好舌头,世间的百家酒莫不能欺他,且穆家的酿酒秘方,多一半是出自他手;最后一个,便是眼前这个尚在稚龄的穆姝了。 红袖时常听人说,一个人的秉性乃是天生而就的。在她看来,穆姝那份超出年纪的忧思和筹谋是常人所不及的天赋,而她敢于以稚嫩之躯挑起一家重担的魄力与穆家老爷不逞多让。虽然如今的穆姝依然还有孩童固有的稚气,行事间也会有疏于考虑的地方,但她依然坚信,只要假以时日,穆姝定能青出于蓝,然后建立一个比曾经的穆家更为盛大的酒坊。而跟着如此富有潜力的穆姝,她也终有一日也能达成毕生夙愿。是以当穆姝暗中同她提及酿酒一事的时候,她心中的狂喜几乎难以抑制。 藏好了酒母之后,穆姝当真如自己先前所说的那般去看书了。 因穆清止偏好旁门左道的玩意儿,是以穆家的藏书多一半都是他弄回来的古怪东西。穆姝启蒙虽早,但啃起那些书来也是颇为费力。连蒙带猜地啃完一页纸后,她只觉自己的脑袋都肿了一圈了。偏生这么劳心费神的也没能真的看懂里头的意思。 穆姝焦躁的丢开书,原想着等穆清言回来再让他帮着讲解一番,但转念一想,穆清言原就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回头露出痕迹来,穆林氏定然就会知道了。至于穆清止,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正当她愁得直揪头发的时候,就见腆着肚子的阎刀阎哼着小曲儿从门外经过。 穆姝当即灵感一闪,下意识就叫住了阎刀阎。 阎刀阎虽然自称是个书生,但当穆姝提出请他帮忙注释一下文意的时候,他却猛然摇起了头:“还求姑娘饶过小生,小生——做不来这个!还请再另请高明吧!” 他那样子就像是被拦道强抢的良家女子,从头到脚无一不透出惊慌和抗拒。 看着恨不得拔腿就跑的阎刀阎,穆姝憋了半天,才得以幽幽问他道:“你是不愿意帮我呢,还是真的帮不了呢?” “小生绝不是不愿意!”阎刀阎忙解释道,“实在是小生学识不精……万一说错了可怎么好?” 说着他突然又跳起来道:“不如这样吧!小生这就去帮姑娘找个人来帮忙!” 想来阎刀阎早已是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里,穆姝见他窜得比兔子还快,穆姝从不知那样膘肥体壮的人也能那样身形矫健。 郁闷的穆姝只得又将那本艰涩的塞回到书架里去,同时又暗下决心,准备迟些时候歪缠住穆清言学字。 阎刀阎这一去,却是将元七给拖了过来。一头雾水的元七被他强行推入房门,待要问原因,就见他一脸侥幸地躲在门口道:“这位元小哥也能识文释义,不信姑娘只管考他!” 被点名的元七无辜地眨巴了下眼睛。 穆姝仰着头盯着元七好一阵审视,直到脖子都酸了,这才单刀直入地问道:“你知道怎么酿酒吗?” 元七甚是老实地摇了摇头。 穆姝心道果然如此,虽然已经有所意料,但依然难免有些失望。 元七瞧她无甚精神,想了想又语出惊人道:“不过我知道一群猴子会酿酒。” “猴子?”穆姝只觉荒唐,再看元七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啊啊啊!猴儿酒!小哥你说的可是猴儿酒?”躲在门后的阎刀阎听见新奇事儿,又忙不迭地跳出来道,“这个小生知道!逢年过节来小生家唱戏的戏班子时常会唱一折戏,唱的是一个书生偶然在集市里看见了一只金丝猴,因怜悯那猴儿日夜挨打,他便当了全身家当硬是将那猴儿买回去放归山林。不想金丝猴颇有灵性,离去时对着那书生作揖不止。此后不过三年,书生因贫困潦倒而饿死,邻人原是准备将他的尸身搬运出去埋了,谁知一进门就见一只毫毛金黄的猴儿掰开了书生的嘴,正举着一个骷髅头往里头倒酒香四溢的金液。猴儿见来了生人,当即就跑了,而等邻人上前查看书生的尸身之时,就发觉早已死去多日的书生竟然复活了!众人惊奇于猴儿起死回生的本事,便催着书生去当初放生那猴儿的山林一探究竟。书生有心同猴儿道谢,果真去了。他在山林里连续找寻了三日,最后终于在山林深处找到了金丝猴。金丝猴见书生带了一堆人到他家来,便深深的看了书生一眼,末了不等书生开口言谢,便攀着树枝飞快地离开了山林。众人轰然上前查看,就见猴儿的巢穴内有一汪散发些许酒香的甜水,而甜水边上则放了个骷髅头,低头细闻,还能闻见那金液残留的浓烈酒香。闻过的人无不觉得身心舒泰,百病全消。是以现在的人都谣传那猴儿酒乃是灵丹妙药,可肉白骨而活死人,读书人喝了能聪慧绝顶,习武之人喝了则能练就旷世奇功,总之是神酒就是了!” 穆姝听阎刀阎绘声绘色地说了好一通故事,几乎真要全信了。但阎刀阎又说的太玄幻了些,怎么听都像是庙里和尚忽悠人的故事,于是她又忍不住疑了起来。 “这故事怕是杜撰的吧?又是让死人复生,又是能治百病的,听着就像是假的!”她认真地望着阎刀阎问道,“再说,若真有这么神通广大的猴儿酒,那岂不是人人都要去抓只猴子回来酿酒了吗?” 说得唾沫横飞的阎刀阎猛然被质疑了话,少不得要硬着头皮争辩道:“怎……怎么没有……小生听说好些人去山林里抓猴子了呢……” “是吗?”还不曾见识过真猴子的穆姝不由迟疑了,“可是我长这么大了,也没见洛阳哪户人家养猴子酿酒呢!” “或许是……以前的人抓了太多猴子了,所以现在就剩几只猴子可以抓了!”阎刀阎也不甚确定的猜测道,“因为小生自小到大也没有见过猴子……” 元七但笑不语,直到穆姝和阎刀阎求证般地转首看他的时候,他这才慢悠悠道:“这故事是假的。” 虽然自己也有些疑心,但在听见元七直截了当地说故事是假的,穆姝还是露出了失望的神情。至于阎刀阎,则有些像被拆穿了花样的杂耍人,那脸上的表情,着实有些精彩。 元七看在眼里,想了想又续道:“不过猴子会酿酒倒是真的。我在山里发现过一出猴子的酒窖,从半裂的树身探进去,就可以看见里头藏了新酿的猴儿酒,闻起来甜丝丝的,三口下肚就能醉翻人。” “你也说是新酿了。”阎刀阎犹不死心,那传奇故事他从六七岁听起,一直深信不疑,如今突然就要全部推翻,他还是有些无法接受的,“酒嘛,都是陈的香,说不定那猴儿酒还没陈出药性来,也许三五百年后,那猴儿酒就成了神药了!” “那些酿酒的猴子最爱喝酒。”元七轻描淡写道,“别说三五百年了,我瞧着一年就能都喝光了。” 阎刀阎再不料看着寡言少语的元七说起话来会这般犀利。偏生他只是耳闻,并不曾亲眼得见,以至于现在搜刮不出反驳的话来。 穆姝眼瞧着阎刀阎蔫哒哒地败下阵来,想了想就摆出张可爱的笑脸对元七道:“你能抓到猴子吗?” 元七大概猜到了穆姝心里的念头,但还是如实点头道:“嗯,可以抓到。” “那你能帮我抓一只猴子过来吗?”穆姝一听有戏,立马就双手合十的拜托道,“我会出银子的,只要你能帮我抓只会酿酒的猴子过来!” 元七眼明心亮,早在听阎刀阎手舞足蹈地说戏的时候,他便瞧见穆姝双眼放光,全然是小孩儿发现自己喜欢的玩意儿的表现。如今穆姝又提出这么孩子气的请求,怎么瞧都像是一时兴起冒出来的念头。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了。 “它们成群结队的在山林中好不快活,我若是去抓,岂不是要害得它们妻离子散?”他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转身离开,走前还不忘自言自语道,“不晓得夕食吃什么,肚子有些饿了。” 穆姝没能如愿定下一只猴子,一时很有些遗憾。 其实说起酿酒,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略聪明点的人只消知道了大概方法,随后再弄些粟米苞谷回来折腾几回,指不定就就成功了。但若是要酿出叫人丢不开酒杯的美酒来,却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穆姝如今尚且年幼,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研制酒方儿,而家里虽然拮据,并却远不至于需要马上弄千百两巨资回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会被阎刀阎说得戏文影响,无非是她太过急功近利的关系。 再者,穆家人时常顺着她,以至于她越发固执起来,这会儿阎刀阎和元七齐齐在她心里烙下了会酿酒的猴子的印记,那她自然会心心念念地想着如何想办法弄到那样的猴子。 及至傍晚,待到衙门当差的穆清言被衙役好生抬回来之后,穆家这才将准备好的饭食搬上了桌子。 在外头闲晃了一天的穆清止显然已经吃过饭了,不然他一上桌必然会抢先伸筷子。红袖深谙他的脾性,既知他上桌只是为了作陪,她便改盛了一碗菠菜汤搁他跟前。 穆清止毫不在意地将汤碗往穆清言处推了推,随后就如抽去骨架的风筝般软塌塌地趴在桌上,就那样冲着对面的穆姝使眼色。 穆姝心里揣着事儿,好半天才注意到穆清止。 这般喜欢捉弄人的兄长,穆姝说教起来也是毫不留情的:“二哥你又挤眉弄眼地搞什么幺蛾子?有话好好说,不要暗地里耍花招儿!” “啧啧啧,小妹你还是那么的凶!”穆清止得了便宜还卖乖,“二哥我这不是看你刚才不高兴,想逗你开心嘛!” 穆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又十分努力地朝穆清止呲牙强笑道:“嘻嘻嘻——我高兴着呢,不要你逗!” “我的儿,可是下午念书太闷了?”穆林氏早已瞧出穆姝今晚心不在焉的,这会儿既然穆清止已经提了,她也就顺势跟着劝道,“要是觉得累,明儿就少看些!反正姑娘家家的也不用去考状元,那些难懂的书你略看看就算了,很不必太拘着自己了!回头看书觉得无趣了,就来寻娘一起翻翻红绳,踢踢鸡毛毽子,要不然只是说说话也是好的。这些年你光是埋头念书,都不太跟娘玩游戏了。” “不看书怎么赚大钱?”心高志远的穆姝不以为意道,“娘,你不要担心,我没觉得累!我刚才是在想事儿呢!” “什么事儿?”穆林氏最是关心孩子,闻言忙一个劲儿追问道,“你跟娘说说,娘帮你一起想想办法!” 穆姝心道“才不能叫你知道”,然后坚决的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好多字儿我还不认得,心里有些惦记罢了。回头吃完饭就让大哥教教我,就完事儿啦!” 穆林氏听闻穆姝吃了晚饭还要用功,便想也不想把好菜都往她和穆清言跟前送,同时口中还不忘催促道:“读书好费神的!你们多吃点!” 穆姝胡乱点了点,心里想得却是吃完饭后再同红袖偷偷儿尝试酿酒。 今晚穆林氏炖了好些杂菜,又有一碟颇酥香的玉米烙。穆姝还是小孩子的口味,对那玉米烙尤其偏好,知道这事儿的穆家人都尽让着她夹,唯有一个元七毫不知情,也频频朝玉米烙伸筷子。 元七有武艺压身,使得一手好筷子,每每伸手都是快准狠,害得反应较慢的穆姝偏偏夹空。 那么一大碟玉米烙,转眼间就都进了元七的肚子,以往囫囵包场的穆姝只得了三块,顿时就气上了。 不明所以的元七叫穆姝的怒目瞪得有些食不下咽,伸向烧茄子的筷子也跟着不自在的缩了回去。 “……姝儿你尝尝这个!”见状不妙的穆清言连忙往穆姝碗里加了一大块茄子。而穆林氏则热情地唤红袖道:“红袖,再给元小公子盛碗饭!要装的满满的!” 至于阎刀阎,趁着元七暂缓夹菜的功夫,他飞快地夹了好些自己想吃而没能吃上的菜,直到将自己的碗堆得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