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根挣脱了槿霞,迈开了大步往里走。 秋鸿听到声音,探头出去看,碰上卯足了劲儿横冲直撞的桃根,躲闪不及,两个人撞到了一块。 “哎呦”两声,秋鸿扒住了门框,扶在上面,没有摔倒。桃根却摔了个四仰八叉,肩膀磕在门槛上,模样好生凄惨。 杏娘撇过了头不忍去看。 桃根摔蒙了头,许久之后,还没爬起来,只是狼狈地躺在那里“哎哎”直叫唤。 也不知道是谁起了头,“噗嗤”先笑了出来,接着,一众人用帕子捂着嘴,或撑着腰,或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杏娘看她们这样,也有些忍俊不禁,硬撑着没笑场,瞪了她们一眼,道:“一个个都成什么样子了……还不快把人扶起来!” 才说完,槿霞和玉珠就止住了笑容,后头的芳儿和十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下头,转过身继续拍被子去了。 秋鸿离桃根最近,忙上前弯下|身子,搀住了她的手,把人半拉半扶给拖了起来。 桃根脚一落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秋鸿的手连着架住自己的膀子一块甩开,侧过头,瞪了一眼门外正在拾掇被子褥子的两个小丫鬟,顺便朝槿霞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才施施然上前几步,给坐在正对门椅子上的杏娘行了个礼,谄媚地笑着,朝她福了福身,道:“六小姐,奴婢给你请安来了。” 杏娘不理会她,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眉头一皱,还不等她开口,秋鸿就上前抢过了她手里的茶盅,一个劲地赔不是:“是奴婢的错,这茶倒了有些时候了,胡妈妈吩咐过,不让小姐吃冷茶。” 其实那茶只算得半温。 杏娘干脆将错就错,很自然地把茶盏教到了秋鸿手上,随口问道:“青菱哪里去了?” 玉珠道:“青菱姐姐说厨房炖得燕窝好了,她去取来给小姐用。才离开一会会功夫……” “哦,我们小姐说了,前日里二太太给的燕窝也吃完了,让六小姐借一点过来,”桃根打断玉珠说到一半的话,笑嘻嘻地对杏娘说,“幸好六小姐提醒,不然奴婢又要再走一趟了。” 槿霞哼了一声,要说话。 桃根把口里头那个“趟”字儿尾音拖得极长,眼角余光瞥见槿霞嘴巴一瘪,知道这人又要来拆她台了,干脆吸了一口气,不带停顿地连着往下说:“奴婢看六小姐这儿也挺忙活,就不打扰了。六小姐差个小丫鬟把燕窝和人参一道拿了,让她跟着奴婢,给我们四小姐送过去吧。很不必麻烦青菱了。” 她以为,六小姐问起青菱,是让青菱给她送燕窝,以往也有过这种事,每次四小姐一要什么东西,都是六小姐让身边的一等丫鬟取了专程给她们送过去。 杏娘用眼角的余光瞥她,口气略显冷淡,道:“谁让你起来了?” “啊?”桃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六小姐……你……你说什么……奴婢没听清楚……” “你刚才不是说给我请安的吗?”杏娘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你请安,我说过受你的礼,让你起来了吗?” 桃根抬头,错愕地瞅着她,满脸呆滞,半晌,憋出一句话来:“可是我们四小姐说,这都是虚礼,奴婢们心里有主子就成……” “可是,”杏娘学着她的话,道,“你家六小姐我就是觉得这不是虚礼。四哥教我识字,说人心难测,我又不是那神仙老爷,看谁一眼就晓得她心里搁着主子了。” 杏娘说这话确实是在刻意为难了。俞府奴才行礼,也就那么几个花样,没人说丫鬟福福身,就得一直屈膝半蹲着,等到主子叫起才让起。真要认真计较起来,人心看不见摸不着,桃根行完了全礼,就能说明她心向着俞府了吗? 桃根果然愤然,平日里随着四小姐俞定书在二房地盘上嚣张惯了,这会儿看见六小姐摆架子作弄人,还是觉着她像个披着狼皮的羊,扒开外头套的假壳子,里头还是软的。她双目圆睁,故意说道:“我们四小姐宅心仁厚,可从来不用这种法子为着一件没影儿的事折腾下头的人……六小姐可不要听了哪个嘴里不干不净胡沁一通,就信了那些没路子的野话。”边说,边用眼白去翻槿霞。 杏娘闷笑出声:“你这丫头好生奇怪,你倒是说说看,我听了什么野路子话了?” 桃根低下头,一脸老实相:“奴婢只是猜测六小姐受了旁人唆使……” 杏娘装作没听见,话锋一转,又把话题牵回俞定书头上:“况且,四姐姐宅心仁厚……又与我何干了?”她冷哼道:“我天生刻薄,喜欢为难奴才,干你一个一等丫鬟什么事?” “呵……”槿霞笑出声来,杏娘往她那里看过去,她一触到杏娘的眼神,连忙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在自己胳膊上狠掐了一把,这才消停下来。 桃根知道自己在外头挤兑槿霞的话被六小姐听了去,这会儿,六小姐是用她自己的话来堵她的嘴了,脸上讪讪,倒也不晓得怎么接这话了。 从前不是没在六小姐这里逞过威风,哪次不是三小姐、四小姐眼睛一瞪,六小姐就没了声响,想不到这次,六小姐出人意料的硬气起来了。 杏娘指着槿霞又道:“槿霞,待会儿青菱回来了,自己到她那去领两记手心。” 槿霞一愣,这打手心的事,向来是小姐房里管事的老妈子做的。先前管着一众大小丫鬟的尤奶娘被二太太打了一通,撵出去了,后来二太太也没再挑人进来,现在六小姐房里,由胡妈妈一并管着。丫鬟挨手心,怎么也轮不到青菱来动手。 杏娘可不管槿霞心里头那些弯弯绕绕,径自说了:“娘常说,我们俞府是最有规矩的人家。青天白日的,你跟人叫骂不算,还动了手脚,拉拉扯扯,被人看了,岂不是要说我们俞府不会教人了?” 槿霞也不是个蠢人,见杏娘的眼神一直在桃根身上打转,立刻摆正了姿态,恭敬地道:“奴婢知错了,下次再不会坏了规矩。” 杏娘“嗯”了一声,分出了大半的注意力去看桃根,见她颇为得意的站在那里,连先前被抢白时的尴尬也没有了,满脸得意,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好似杏娘这番惩戒槿霞的举动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 杏娘在心里叹了口气,突然有些头痛起来。她这个四姐姐看起来倒不像是个傻的,怎么教出的丫鬟这般没有眼见力,连指桑骂槐都听不出来,难为她还想趁机敲打敲打这个桃根,现在看来,就是在白搭力气。 秋鸿把倒好的水晾到能入嘴,杯子才被送到杏娘手上,赶巧在这时,青菱端着燕窝回来了:“六小姐,燕窝好了。” 秋鸿上前,欢喜地接过红漆托盘,放到桌上,将那装了燕窝的白瓷青花罐子并一只小碗依次挪了出来,碗里头搁着一把精致的小勺子。待到东西都放好,她才不疾不徐地掀开了盖子,一时间,满室飘香。 秋鸿用小勺子从罐子里舀了几勺到碗里,桃根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眼睛忒利,火急火燎地嚷起来:“六小姐,就是这个血丝燕窝,我家四小姐吃着好,旁的都入不了眼了……” 秋鸿还没动几个来回,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话,手一抖,差点把燕窝洒到桌子上。 青菱更是莫名其妙,她端着托盘走了一路,一头扎进烧了炭的屋子里,热气还没把身上吹了一路风带来的寒意赶走,就听到四小姐又惦记上六小姐的燕窝了。怒极攻心,气得连招呼桃根一声也不乐意了,只当没见着这个人。 桃根却不以为杵,乐呵呵地瞄准了杏娘。 杏娘嘴角一抽,差点把入口的茶水喷出来,用帕子掩住大半张脸,咳了几下,转头对青菱道:“四姐姐要问我借前儿祖母给的百年老参和血丝燕窝。” 槿霞在边上拼命朝青菱使眼色,连往日里老实的秋鸿也为难地看着她,青菱本就恼,见到这般,干脆嘴一抿,直接回道:“真是对不住四小姐,老参找不着了,燕窝吃完了。” 呃…… 杏娘摸了摸鼻子,自己原来太小瞧青菱了,行家出手,果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 桃根差点闪了舌头:“找不着了?好好的东西怎么会找不着了?”她眼珠子锁了青菱不肯放,青菱目不斜视,同她眼观眼,鼻观鼻,一脸正经,不似作伪,她迟疑地试探道:“青菱,你莫不是在寻我开心吧?” 青菱反问:“我没事做什么要寻你开心?不信,你就把我们院子搜一遍就是了。” 她吃定桃根没这个胆,更没这个本事,果然,桃根下句话就开始打听燕窝:“血丝燕窝呢?六小姐这不是吃着吗?你怎的告诉我,吃完了?老太太赏了这么多,六小姐一张嘴,哪会吃这么快……”她越说越气:“青菱,你也太小气了。四小姐既然是吩咐我来借,又不是不还,用得着这么巴着不放吗?” “六小姐吃的这是最后一包里头剩的。老太太赏的是多,若单是我们六小姐一个人用,自然是够的,可惜东西到了我们手里,供的却不只一张嘴……”青菱不为所动,一副兵来将敌水来土堰的样儿,“至于你说的四小姐‘借’东西,你来了这么多次,我们哪次说你不还了?你何必嚷这么大声!” 四小姐问六小姐借东西,从来都是有借无还。 以前在老太太那时,大家都喜欢捡着逗趣和乐的事往老太太耳朵里送,直到青菱同槿霞调到了二房,才了解这四小姐为人有多荒唐。 这十多天,老太太明面上赏给二房六小姐的吃食补品,倒有一半被四小姐找理由“借”了去,进了她的肚子。想想就气人。 桃根自然晓得自家小姐的品性,这些日子,不算桃叶,单是她,就往二房这边跑了不下三趟,是以当青菱说到最后一句“你何必嚷这么大声”时,她胆子不够肥,心里一打突,愈听愈觉得对方是在说她此地无银三百两,被戳中了心事,心虚得紧,又不想当着二房众人的面落了脸子,只嘴硬道:“我什么时候大声嚷嚷了,你别血口喷人!” 青菱冷笑,不搭理她。 杏娘看出了桃根眉眼间的躲闪,知道目的已经达到,少不得要出来圆场,准确地说,是和稀泥:“行了行了,青菱,把实话告诉桃根就好,四姐姐也不是那起子不讲理的人。还有桃根……若是不嫌弃,你就把这些炖好的燕窝带回去吧,左右不过是些死物,四姐姐喜欢,我不吃也无妨。” 桃根脑子这会儿才算是灵光起来了,她再纠缠下去,就是四小姐不讲理了……今天这个情况,二房的丫鬟连成一气,她一个人怎么都讨不到便宜。再看看那罐子燕窝,六小姐还没吃的,四小姐问起来,也总比空手而归好。 桃根朝摆着燕窝的桌子跨了一大步,蹭到了秋鸿旁边,嘴上却谦让着:“这怎么使得,六小姐还没吃呢……” 在场的人谁都能听出杏娘说的是客气话,所以,对桃根这般不客气的举动,报以十二万分的错愕以及无语,包括青菱在内的一干丫鬟,个个瞠目结舌。 杏娘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为了一罐燕窝,生气倒也不见得,不过,一大早起来,就碰上这么个极品,也够她憋闷的了。 她挥了挥手,直接下了逐客令:“青菱,我头晕,想躺一会儿。” 不待青菱接话,桃根就积极地说道:“那奴婢不打搅六小姐休息了,四小姐那头还等着呢。” 说完,把燕窝罐子往填漆托盘里一放,揣着风风火火出了门。 隔了好久,秋鸿才吱吱呜呜,道:“六小姐……奴婢给你盛了一碗燕窝……” 杏娘瞅了一眼桌子上那只可怜巴巴的小碗,胃里涌上一股腻得慌的感觉,随即回绝道:“不吃了,吃不下。你要是觉得好,自个儿吃了吧。也就一碗东西,不必分了。” 秋鸿应了,自捧着碗去了隔壁小间。 这时,玉珠冷不丁插上来一句:“六小姐,四小姐待会儿会不会过来……” 杏娘迟疑了片刻,吐出一口气,缓缓道:“不会的,那是四姐姐,又不是三姐姐。” 俞定琴和俞定书最根本的不同在于,一个喜欢当面对付人,一个喜欢在背后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阴人一把。没有更讨厌哪个的问题,因为两个人她都喜欢不起来。 玉珠惨白的脸有了血色。 杏娘却摇了摇头,俞定书是不会光明正大到她门上来闹的,不过,这事情,铁定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