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启明星出现在雪山顶上,天绯殿下倒地不起的消息传到了狐王沧溟的寝宫。 最惊慌的自然是珑兮,听到王宫卫队的急报,向来温柔娴雅的她居然赤了脚就要向外面跑,沧溟只好冲上去将她捉住,柔声哄了许久,才又抱回床榻上。 “放心,不会有事。”握了握她冰凉的脚,皱眉,拿过绣鞋给她穿起来。 “但……卫队说……” “你自己的儿子,难道还不清楚么?哪个是省油的灯?”沧溟的动作很慢,像在思考着什么,“穹庐之内的人,是不会受袭倒地的,除非……是他自己愿意倒下去……” 王宫后园,“穹庐”依然晶莹剔透,固若金汤,天绯静静地躺在小楼前的地上,没有表情,没有反应,没有气息。 珑兮央着丈夫将那个圈禁了儿子的透明牢狱收起来,便疯了似地冲上前去,将天绯抱在怀中,摇晃,呼喊,但始终得不到半点回应。。 不言,不动,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任凭怎么看,都是死了。 珑兮的眼泪一串串落下来,落在天绯的脸庞上,看向沧溟的眼神里除了幽怨,还有些几近绝望的企盼。 她希望沧溟能救儿子,她知道他是强大的,强大到几乎无所不能,所以虽然怨他,却仍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沧溟的表情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淡然自若地询问了大梦初醒,至今仍有些脸红心跳的侍卫小甲,和昨夜被人施法制住,摆成左手握右脚右手握左脚状塞在床下的侍卫小乙本尊,便开始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出神,直到听见珑兮的哭声越来越凄婉,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来,俯身探了探儿子的呼吸和脉搏。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轻轻拍着妻子的肩膀,安慰。 珑兮泪眼朦胧地抬头望着他。 “……反正连气息都没有,就算哭,也是哭不回来的。”沧溟挑了挑眉弯。 珑兮气结,狠狠甩开他的手,哭得更厉害了。 沧溟有些束手无策,他太清楚自己这个王后的性格,看上去温文,甚至柔弱,可是一旦惹恼了她,后果将会非常严重。作为雪狐族的最高统治者,他可以睥睨人间,纵横妖界,可以在雪原之上呼风唤雨,却唯独对付不了面前这个女子的眼泪。 一物降一物啊…… 有些郁闷地起身,向着卫队统领招手,原本还想再询问些什么,却于不经意间瞥见了一件东西。 那是个怪模怪样的雪人,身材臃肿,造型乖张,额间画了个大得离谱的火焰印记,立在“穹庐”范围之外不远的地方,喜气洋洋地看着这边的一片乱象。 雪人颈上,还系着一条银白丝带,沧溟走过去,拎着那丝带端详了片刻,转身向着卫队统领道:“去,叫天朗过来。” …… 天朗来到后园的时候,还有些睡眼迷离的样子,仰头看看曙色初露的天空,不禁皱了眉:“……有多大的事,非要扰人清梦么?” “清梦?”沧溟看着他,“难道你没有发现,自己的亲哥哥此刻正在地上躺着?” 天朗好像这才发现地上还倒着一个人,连忙走过去看,又是号脉搏又是听心跳,许久才长叹一声:“我只道鸟儿自由自在惯了,要是用绳索拴住,会郁闷致死,想不到,哥哥也是这样的……” 安慰地揽住母亲的肩膀,很痛心地看着父亲:“父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知道天绯哥哥脾气暴躁,还要为一点小事把他关起来,现在他气死了,这可如何是好?父王,你为什么就不能……” “闭嘴!”沧溟忽然一声断喝,上前一把抓住天朗的衣袍,连拉带拖地扔到那个雪人旁边,“下次再做这种事情,记得要专心致志,离魂之术便离魂之术,又堆个雪人做什么?你也老大不小了,难不成一辈子就做这些无稽的事?!连个正形都没有,我雪狐王族生你何用?!” 天朗看见父亲眼中隐隐的暴怒之色,很识相地闭嘴,索性就势斜倚了那雪人坐着,长发流泻在银白色的袍裾和雪地上,极懒散,却是撼动心魄的美丽,听着父亲的呵斥,有些心不在焉地转头看着雪人,发现那嘴巴好像画得有些歪,便伸出一根手指重新修补,许久才淡淡道:“雪狐王族生不生我,当初又不是我做的主……你把他像关恶狗那样关起来,我手足情深,于心不忍,才会用离魂之术放了他,否则在那个罩子里时日久了,谁知道他会变成什么为害妖界的东西……” “可我实在看不出,你们两个的手足之情到底深在哪里。”沧溟冷哂。 “手足之情这种事,发乎于心,却未必要形之于外,你不是总希望我们相处得和睦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今我正是按着父王你的教导做的,有何不妥?”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沧溟看着他,怒到极处,眼中反而有淡淡的笑意浮现,“你能说出这几个字,倒也千年不遇,不错,好得很。” 霍然转身,向着卫队统领道:“拿先王的龙骨鞭来!我要给这个兄友弟恭的典范一些奖赏!” 万年龙骨制成的长鞭,是雪狐王族代代相传的家法,虽然代代相传,却没有几个人有幸尝试过,只因为这刑法实在太重,抽打在身上的时候,据说连魂魄都会疼痛起来。 正常的老子,是没有几个愿意用这样的东西来打儿子的。 所以狐王沧溟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但挨打的人却镇定自若,因为他知道自有一个人能救他,只要那个人在这里,莫说放跑天绯,就算是将雪狐王宫放把火烧了,也未见得能怎样。 这就叫做……有恃无恐…… “母后……”虚弱地靠着雪人,抬起一只手,颤巍巍伸向不远处的温柔身影,“有人要打死你的儿子,你都不管么?” 字字如杜鹃啼血,异常哀怨凄切,从刚才那种嘴脸到现在这副德性,居然半点过渡都没有,就连盛怒中的狐王沧溟,也不得不佩服这小兔崽子的表演天赋。 但在母亲眼里,往往只能看见受欺负的儿子,却看不到会演戏的儿子。 果然,就见珑兮轻轻放下天绯,苍白着脸冲过来,也不说话,只是用纤弱的身子将天朗牢牢护住,泪眼朦胧却又无比倔强地看着沧溟,大有“要打死他,先打死我”的架势。 慈母多败儿,无论人间妖界,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天朗圈禁,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寝宫半步!天绯的……身体要放好,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沧溟痛苦地揉了半晌太阳穴之后,终于冷冷扔下这几句话,便拖着珑兮离开了。王宫卫队也随即撤出,只剩下两个受命押送天朗回寝宫的守卫,仍在那里笔直地站着。 偌大的王宫后园,顿时变得非常安静。 “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要怎么谢我?”天朗与那雪人面对面盘膝而坐,点着它的鼻子问。 雪人美滋滋地看着他。 “……又不理我,为什么你们一个二个,总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死德性?” …… “我知道要你说个谢字,比杀了你都难,但我不能平白帮你,既然帮了,就得有报酬。” …… “你不知道怎么谢我?那我可要自己挑选谢仪了……” …… “你不说话,就是默许了?” …… “很好,这么定了,你可不许反悔。” …… 北疆,天□□晓。 斑斓与云姜在山中逡巡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有见到苏软的影子。反而在距虎王洞府不远的地方,与那个伤他的冷血狐妖碰了个正对面。 看到天骁和潋滟的时候,斑斓的肋下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的伤势尚未痊愈,本来就行动困难,又加之发现苏软失踪,心急火燎地找了这许久,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已到了极限。 此时若与之一战,不要说胜算,就是生还的希望,都看不到半分。 但既便如此,他仍然握紧了拳头,挣脱云姜的扶持,脊背挺得坚毅如山。 “你和那个娘娘腔的家伙打架,到底谁赢了?”朗声问道,不是搭讪,而是他真的很好奇。 天骁却仍然吝惜言辞,只扫了斑斓一眼:“苏软在哪?” 斑斓摸了摸脑袋,苦笑:“这次,是真的找不着了……” 云姜并不认识那个冷得像座冰山似的男人,但他身边的小姑娘却是见过的,知道来者不善,当下上前一步,挡在虚弱的斑斓身前,戒备地看着两人。 “那只会写字的兔子呢?”天骁对此视若无睹,只问想知道的问题。 “……也……也找不着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斑斓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天骁不再说话,扣着“无伤”的手却加了些力道,很显然,他对这只老虎的回答并不满意。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斑斓皱了皱眉,“你若不信,尽可以把我的性命拿去,但这个婆娘……” 话未说完,胸口上已挨了云姜重重一肘,顿时俯下身去,疼得半晌无语。 “本姑娘云英未嫁,哪里就成了婆娘?!”云姜怒道,“你想干什么?为我求情么?我云姜几时用得着你一个病猫求情?!” 扬臂,精光乍现之间,一杆锋芒森冷的雪亮□□已抄在手中,枪尖遥指天骁的眉心:“想找苏软,先杀他,要杀他,先杀我!” “这女人如此凶悍,斑斓,你以后怕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凉凉的语声忽然自耳畔响起来,似远似近,若有还无,那肯定不是天骁的声音,斑斓怔了怔,眉宇之间忽然浮上一层喜色。 “天绯,你个死狐狸还知道露面么?!怎么不等我让人宰了才来?!” 高兴到极处,骂街也是种很不错的表现方式。 “无伤”冰蓝色的光华倾泻而出,天骁的身形如穿云之剑,挟了秋霜似的剑意,袭向山道旁一株苍劲的松树。 有白衣胜雪的修长身影在松树上卓然独立,不知已冷眼旁观了多久,长袖当风,发丝如水,眉宇间一抹火焰般的绯红,仍旧是那副妖孽凉薄,却又倾倒众生的模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只是认真看看,又好像哪里有些不同了。 …… 但这种时候,无论哪里不同,都是不重要的吧。 “把家伙收起来,收起来收起来!”连忙拍了拍云姜的肩膀,像是怕她兵刃收得慢了,就会耽误了好戏似的,“正主儿来了,用不着咱们动手了,扶我坐下,看打架。” 不是所有人,或者所有妖怪,都有这个机会和荣幸,能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舒服的角度,亲眼看雪狐王族的两个王子同室操戈的。 然而世上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预想中彗星撞地球般轰轰烈烈的一战并没有出现,那是因为当天骁的长剑刺向天绯的胸膛,天绯却仍然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连半点反击或者躲闪的意图都没有。 “无伤”在迫近天绯胸口的瞬间骤然回撤,天骁返身落地,抬了头,冷冷地看着树上那笼了奇异光华的身影。 “你为出来,竟用了天朗的离魂之术?”沉吟了半晌,终于问道。 天绯并未回答,从树上翩然跃下,径自来到他面前:“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