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袍茶香高持久,条匀色润,叶底一圈红边。两片稍大的芽片偏偏凑在一处,舒展旋舞、同升同沉。
如同一对并肩沙场、鲜衣怒马的少年。
战星晚一脸怔忡,宋风眠则眼神飘忽,想来他们也注意到那两片芽片了。
……
谢君山打量了一圈。
三个神一个魂息一个精怪,还有一只连红袍也看不出来本体、来历古怪的小奶猫。
谢君山出神的这会儿功夫,小奶猫见缝插针扒拉了下谢君山的雪白衣袍,极为自然地三步两蹬,重新又回到了她的怀抱。不忘睨了一旁白鹤一眼,适才满足,眼睛一闭,沉沉睡去。
谢君山看了看怀里的团儿,感受到柔软的鼻息与温暖的体温。又看了看旁侧。
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还是同一个地方,这次茶会要比上次规模大点儿,氛围属实也更为诡异啊。
宋风眠跟黎黛都喝不出茶的味道,分别做精怪跟做魂息几千年,也都忘记了喝茶的动作。但此刻仍学着谢君山的样子,依样画葫芦用茶杯盖子拨开茶叶,认真抿着茶。
谢君山余光感觉到二人动作的滞涩与对自己过于刻板的模仿。并没有出声戳穿,只装作完全不知道的样子,有意无意把动作放缓了一些。
两人上道很快。
尤其宋风眠,一脸正色,一副沉浸式品茶的样子,并不看向战星晚的方向。
战星晚却不顾周遭人怎么想,在一片袅娜茶烟里定定看着宋风眠。
眸色比之白鹤还要柔深,脑海中却不似宋风眠那样心念已决后的一派空宁。
——这就是白鹤所言与我羁绊极深的人吗?
他真的好好看啊!
他用木头雕了那个雕像,应该……至少是不讨厌我的吧。
战星晚没有什么把握地想。
但他怎么会成为精怪而不是去投胎转世呢?这一切是不是皆受我所累?
本来松了一口气的战星晚再次捏紧了拳头。
谢君山单手拿着茶盏,轻轻吹了一口茶叶,看着水里的红袍茶芽光相映,走神了起来。
一开始只是睹物思人想起来自己的徒弟,也不知道他那一根筋的爹娘有没有醒转过来。
奈何战星晚看宋风眠的目光过于粘稠胶着。
她一个不八卦的人余光都被这黏糊糊完全吸住,只能放弃想徒弟这茬儿,着手眼前的事——
可是,去提醒的话不好意思,不提醒也不是办法。
谢君山福至心灵,突然想起来宋风眠拜托她的事。
“咳咳……白鹤仙尊的玲珑棋盘可否先借我们三日。三日后我再试着修修看,能不能好。这样行吗?”
谢君山干巴巴地讪笑了两声,说罢又朝着战星晚的方向——
努努嘴指了下身旁离自己最近的宋风眠道:“我朋友皮薄,是以托我相问。不知道战星晚将军可有时间和意愿跟他连下三日棋啊?”
谢君山无疑问得颠三倒四。
一个仙尊,把自己跟一个精怪归为一个阵营,称之为“我们”,还把精怪称之为自己的“朋友”。
这话要让仙界其他人知道了,估计得被稍微有点儿正义感的仙僚都要戳着脊梁骨——
骂她“茶”得离谱。脸都不要,做神仙做得既不自尊也不自爱了。
但在场听的人却没有觉得任何不妥。
白鹤轻轻颔首,眉间春水潺潺。
似乎早料到谢君山会说这样“混账”的话,提这样的要求。
他一向对谢君山有求必应,这次一样一以贯之,干脆地拿出来随身带着的玲珑棋盘。
战星晚则一直是个性格爽利的。
但宋风眠哪怕不说话,只一个细微的表情也能轻易摆布着自己的所有心绪。
刚刚听谢君山说宋风眠想跟自己下棋的话缥缥缈缈地吹来,像风一样丝丝缕缕挤入,灌入自己耳中。
战星晚松了一口气,嘴角慢慢扬起,忍不住欣然而有喜色,这又多了几分把握——
宋风眠应该不会讨厌我!
……
天心供奉的功德让谢君山感到周身上下爽肌涤骨的灵力充沛。
她因是自己应下了宋风眠施三天结界的事,便不好意思再去假手他人。趁大家摆棋盘布局之际,谢君山一个人灰溜溜地悄悄离开了正殿。
准备独自施法完成结界。
谢君山凝神翻转掌心,心中默念法诀。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的金光铺天盖地充盈而来,空间里流动披拂。
连她自己瞧见了都一愣,忍不住觉得炫。
只是待施三天不被上天庭发现的结界,这灵力修为恐怕也就烧得基本渣渣都不剩了。
谢君山心下腹诽:早知道当初就不该那么实诚,推却天心帝后几倍的功德了。
怀里的小奶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淡淡扫了一眼眼前漫天金幕,微眯了眯双眼,眉梢蕴了一丝冷,心下有一丝难以言栓的不悦。
这个女人是把自己当冤大头了吗?脸皮厚的时候是真厚,脸皮薄的时候又堪堪薄。现在为了别人竟然牺牲至此,一点保命本都不留???
我看你也别教育你徒弟了,你分明比红袍那厮还败家!!!
“小友可是被魇着了,睡得不适,是以一直低哼?”
白鹤仙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谢君山的身边。
这话是他对小奶猫说的,但他说的时候目光却没落在小奶猫身上分毫——
白鹤仙尊正全神贯注输出灵力,凝一个金芒大盛、更为强劲的结界。
逆光中的美人,墨色长发随意垂了下来,白衣翻转,如姑射冰雪的上古神袛。
谢君山之前施的金光瑟瑟鼓动,最后缓缓流向了她的身体。谢君山又感觉到了周身灵力充沛。
谢君山嘴唇微微动了动,这是看愣了。
白鹤仙尊不愧是上天庭的武神。一出手就这么阔绰。显得她之前引以为傲快要完成的结界跟小孩闹着玩儿似的。
“小孩子还是留点本钱换零嘴儿吧。”白鹤仙尊施施然理了理袍袖,对着谢君山莞尔一笑。
谢君山嘴角弧度忍不住僵了一僵。
自己好歹已经是几千岁的老人了。
白鹤仙尊这话倒不客气地真把自己说成小孩儿了。
……
结界已成。
一脸臊得慌的谢君山怀揣着小奶猫,讷讷地跟着一脸好整以暇的白鹤仙尊,重新返回了正殿。
正殿内,玲珑棋盘已经布好。
触目琳琅,玉色流深。
这是约好下棋的第一日。
宋风眠跟战星晚对坐在棋盘两方。黎黛站在战星晚不远不近的一边。
白鹤仙尊自然走到了战星晚一旁。
谢君山落了一节,瞧宋风眠这边没人叫好助威,怕他输了阵势,赶紧快步过去,立在宋风眠身侧。
宋风眠却是不急于执子,目光疾掠过战星晚身边的黎黛一眼,皱眉了一分。又打量了下离战星晚更近的白鹤仙尊,这次眉毛却是拧了七八分。
战星晚捕捉到宋风眠眉毛动来动去,神色也跟着别扭来别扭去。突然心领神会,开了窍。猛拍了下头,一脸真诚道:“我觉得你比他们两个都好看太多太多了,真的。我从不骗人。”
谢君山:“……”
白鹤仙尊:“……”
黎黛:“……”
宋风眠没有料到他看出来自己心理活动,还给予如此直球的回应。心陡然快了几分,苍白透明的耳坠根儿也跟着氤红了几丝。
顾左右而言他,佯作嗔怒:“下棋就下棋,别整那些没用的浑话。”
“嘿嘿,好的。那我先让你三子吧。”
“凭什么?从前你都让我九子的。”宋风眠字字铿锵。
谢君山扶额,怎么会有人无理取闹的提要求还如此理直气壮的。
“呃……你确定一定要下棋吗?”
“当然啊,金角银边草肚皮。看我棋盘上怎么杀得你寸草不生、片甲不留。”
……
第一局,宋风眠败。
第二局,宋风眠败。
第三局,宋风眠败……
谢君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看来宋风眠的棋艺不是一般的臭。连自己这一准备助威的人设也成了摆件,毫无用武之地、无处使力。
……
第二日。
“我的棋是不是很烂?”
“有进步了,会赢我的。”
宋风眠撇撇嘴:“黑棋它虽然先行,但它太自以为是又太自卑了。对不起。”
“啊?”
“唔,没啥。我就是瞧我的黑子瞧着碍眼。你的白子倒挺好看的。”
……
第三日。
“一盘一世界,一子一乾坤。跟战将军下棋,真真有趣。”
“风眠下棋,大开大合之势,可窥胸中浩荡山河。”
“哈哈,若是知音见采,不辞唱遍阳春。战将军真真懂我一生夙愿。我几千年没有这般酣畅淋漓了。”
“那,这局棋,你想好退路了吗?”战星晚不知道想到什么,生出一些无所适从的手忙脚乱,说话间竟不敢与之对视。
不知道是不是谢君山看岔了,依然是小麦肤色,拥有大刀阔斧的明朗线条的战星晚,分明跟前两日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仔细看,双眸明显褪了温和蜜色,多了一些颓然。
宋风眠一手虚托着下颌,一手执着棋子,紧锁着眉头。
举棋落定后,又恢复了一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想好了的事有什么退路可言,落子当然无悔。”
“战将军,这局你输了。”
……
三日约定时间已到,宋风眠诺不轻言,跟着白鹤仙尊以及谢君山一道回上天庭伏首认罪。
谢君山虽然违抗了上天庭旨意,但因为有白鹤仙尊相保,上天庭念在宋风眠没惹出什么祸事,战星晚那儿也没生出多大的逆反,事情的结果竟是意外比黎黛顶罪更加优解——
下了判词,谢君山功过相抵,两清了。
而宋风眠那边,他本以为领受了天罚后,自己定会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却想不通上天庭这回怎么心慈手软减了刑。
他虽然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但三道天雷反而斩尽了体内残存的所有戾气,加之执念已消,人已放下万般因果。
他竟然收到与冥界联动的仙僚的信儿,通知他可以正常去转世投胎了。
这个结果,却是他万万没有预料得到的。
……
来送他的人,白鹤仙尊,谢君山,黎黛,还有从不易殿里出来的绿雪。
谁谁都在,只除了战星晚。
听白鹤仙尊说,他公务繁忙,这会儿正扑在照管参星与商星。
有点遗憾呐。
但还好他什么都不记得。这点遗憾,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宋风眠隐去眼里汹涌的落寞,故作洒脱地朝送行的一行人摆手作别。
又扶上隐隐跳动的太阳穴,朝着谢君山的方向叮嘱:“谢谢你啊君山,我也把你当作我的朋友。”
“我已经给天心现在的帝后托梦说明了情况,你的徒弟应该不会再被关禁闭了……”
语音刚落,宋风眠拂袖而去,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生怕自己留在这里越久,越多了几分对没来之人的妄念。
……
战星晚,再见。
宋风眠低语喃喃,心里郑重作别。
……
谢君山眼眶不自觉微微发红。
这是宋风眠第一次叫自己“君山”。
为了拖延他时间、让他分心不作乱,当初那么随意的一句请求,他竟真的放心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