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莱狄翻开盒子,指着盒壁内侧一点橘红,说:“夏天里人体温会升高,我把柿糖攥在手心里一阵之后,它就会渐渐化开一点,变得黏黏的。当我换糖数时,我在桌上放下了另一颗糖,却趁势将化开的糖粘在了盒壁上。我盒外的手不是为了要挡住观众视线,而是为了能够在我粘住糖的时候,固定住盒子的位置,免得它被我推开。”
中年大叔睁圆了眼睛。
“当你确认我盒内有四颗糖后,我让你重新考虑,趁机摇了摇盒子,让它掉了下来。”米莱狄看出了他未出口的疑惑,解释道:“因为是你助手买的糖,所以你毫没怀疑吧?不过那家零食店里能一颗一颗散卖的,只有这种对我而言很方便的柿糖。”
中年大叔明白了。“所以你才特地嘱咐只要十颗……给他的钱也是算好了的吧。”
“对,不好意思,这是我一个海都人欺负外地人了。”米莱狄笑着说,“再加上我注意到了影现机关的运行规律,每一次运行时,它都必须将底部对准屏障。之前照那一位大哥胸口的纹身时,你的助手还不得不将它翻了过来……也就是说,用于探测的光线只能以垂直的角度,检测到屏障后的物品。
“当你映照出桌下的酒瓶时,我就在想,明明机关转的圈子很大,为什么桌腿没有也一起出现呢?那是因为只有处于光束末端的物品才会被看见,与光线本身平行的东西,不会出现在影像里……所以,粘在盒壁上的柿糖才躲过了机关。”
“你的观察很仔细,而且还能马上利用这个盲点……”中年大叔感叹道,“是我小瞧你了。”
米莱狄转过身,面对台下观众扬声说:“我是动了手脚不假,但是第一,影现机关确实效果出色二,正因为它是少见的好东西,哪怕是作为高塔家族人的我,也会不惜做些小动作,想要把它赢到手。”
刚提出玩游戏时,她的“小动作”就开始了。为了不给中年大叔生疑反对的机会,她问的不是“我们可不可以玩个游戏”,而是“长安人玩过变数吗”借着回答与解释的机会,“玩游戏”的前提就被默认了下来。
“高塔啊,”台下有人喃喃说道,“那不是海浪协奏曲成员家族之一吗?”
“那是什么?”年轻助手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老板。
“海都是由数个家族一起议事理政的,这种机制就叫海浪……诶呀现在也不是说的时候。”中年大叔对助手的耐心比对顾客的少。
米莱狄笑着对他说:“我属于胜之不武,究竟送不送我这一个机关,是大叔你的决定。”
他犹豫一会,终于抱起桌上的影现机关,走近米莱狄。
“我愿赌服输,”他将机关放在米莱狄的双手里,叹息着说:“毕竟游戏规则是要看盒内一共有几颗糖……你虽然动了手脚,糖却确实在盒内。是我们被盲点蒙蔽,没有查看盒子内壁。你赢了,这一部机关,理所当然应该给你。”
台下众人都没想到,今天不仅看了新机关术的推介,还看了一场有意思的打赌,纷纷笑着叫嚷起来,还有人鼓起了掌。
插曲之后,推介会的下一步也展开了。有人下了买机关的订单,有人报名要学习影现术……在忙忙活活的嘈杂中,米莱狄十分礼貌地向长安二人道了谢。
离开展台时,她怀中是一部方方正正的机关,和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脏。
她还不敢相信自己真成功了,她终于有了第一部机关,还是这么新奇的门类!
当米莱狄走上街道时,那三个一直远远看着展台的少年也跟了过来。他们的脚步像一股凉风,吹冷了她的目光。
“想不到啊,”为首少年踱步走来,盯了她怀中机关几眼,说:“我还能看见这么丢人的场面。”
“怎么,你一般不照镜子?”米莱狄温柔地问道。
为首少年一愣,反应过来时,脸上雀斑都涨红了。
“你为了区区一个小机关,又使手段,又帮人宣传,用尽心思还不够,你还拿我们高塔家族的名字,给那机关术背书?你以为你最后那点暗示,别人看不出来吗?”
米莱狄眼睛只肯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与机关,好像他的脸叫她看不下去似的。她很清楚,自己摆出这种十分清高傲慢的模样时,特别气人。
“说起来,你我也是表亲……”她慢慢说道,“对骨气的见解却真是不一样。我接受外人的挑战,从别人手里赚机关,你们却连散步都不敢离家族太远,生怕族长家一叫,你们不能马上扑到人家脚底下去。”
“你以为女孩随便说话就不会挨教训了?”另一个年轻人阴沉沉地说。
为首的忍住怒意,冷笑了一声:“明明家里只是个清污的,还一副眼高于顶的态度,怪不得没人喜欢你。怎么,今天你也不去清污吗,又是只让你妈去啊?”
这话猝不及防地扎了米莱狄一下,叫她小腹一阵翻搅他们太清楚自己的痛脚在哪儿。她立刻说:“巧了,我正要去晶化污染区。既然几位表兄弟谈兴这么好,不妨一起去?”
“你做梦呢,”为首的少年一转身,仿佛她已经变成了一块结晶污染似的。“我们与你可不是同一类人,不是同一种命。”
他们走了,米莱狄却站在原地怔了半晌。
刚才初获机关时的喜悦,几乎全消散了。那几个族兄弟的态度,她并不在乎然而熟悉的内疚与忧虑,再次像无数虫蚁一样爬在胸口里。米莱狄下了决心,转身快步走向了最近的机关车车站她想去看一眼妈妈,也让妈妈看一眼自己和新得的机关。
没有任何一种交通工具,会将人笔直地带入晶化污染区。
想要进入这一圈从海水中时断时现、包围着海都外缘的结晶污染地带,必须要在离结晶污染最近的贫民区下车,再一步步穿过脏污与混乱。
因此贫民区里讨生活的人,常常会染上结晶病:一种能将血肉化作硬质蓝晶,使人失去感知,失去肢体控制的病往往他们一抬手、一转头,就会露出身上淡蓝色的坚硬结晶结晶取代了他们干燥粗糙的皮肤,闪烁着美而冷漠的光。
一旦开始,什么也无法阻挡结晶化的蔓延了,只能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变成从人沉沦为物,最终变成与地板、陶瓶或石砖没有不同的物质。
在生命的结尾,被搬去海边时,从他们身上磕碰掉落的细碎结晶,曾是他们血肉的一部分,今后将被踩在行人的鞋底下,咯吱作响。
过度滥用能源的海都,在要求人类付出代价的时候,是无声而坚定的。
不仅仅是人离海都稍远的海域中,死亡前试图逃离结晶冰山、挣扎着跃入高空的巨鱼与海兽,也在体内结晶蔓延之下,凝固成了生命最后一刻的形态,仿佛浮在天海之间,触目惊心的巨型雕塑。
只是对于毋需担心染病的外地游客来说,伫立于波荡海浪之上的各色海兽结晶与淡蓝色冰山,是难以想象,也难以一见的异景此刻头上高空里,观光的飞行机关正缓缓划过蓝天。
米莱狄走在山丘一般连绵起伏的结晶之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试图侵透自己的皮肤。
妈妈每日都像自己此刻一样,走在大块淡蓝色结晶之间的人工小道上,呼吸着漂浮着淡淡焦灼味的空气。或许妈妈也深深意识到了,人类肌肤原来是如此脆弱的一层屏障……不知道哪一日,从海水里浮现出的结晶,就会从自己身上渐渐伸展出来。
按理来说,清污本来是她们母女二人都必须参与的工作。
不,按理来说,清污本来是族长家的工作这是他们拿到族长之位、议政权,以及商业经营权附带的条件。只不过从米莱狄记事起,族长就把清污工作按人头分配给了高塔底层家庭不是雇佣,是分配,因为他们不能拒绝。
而所谓清污,就是将攀附凝结在海都周围的结晶,一点点敲打击碎,让它们沉入海里,被能够涤荡一切的海浪远远洗走。
人活在世上的日子,就这样用凿子一下一下地敲碎了。
米莱狄停下脚,看着远方人工小道上那个身影,甚至感觉那好像不是她妈妈。
她印象中的妈妈,是充满血肉活气、喜怒灵动的。伊丹在家里一刻也闲不下来,总能找出百八十件事来忙活哪怕在污染严重、环境高度人工化的海都里,她也想方设法弄到了一盆拇指大的小美人蕨,将它养得润绿可爱,摆在米莱狄的床头柜上。
在海都,鲜活的动植物都是珍贵物事伊丹想将它养大了,以后卖掉补充米莱狄进修的学费。
她说,想让米莱狄看见不同的世界。
她说,米莱狄的未来是波澜壮阔、生机蓬勃的天空大海,不该将注意力放在区区清污小事上。
记忆中的那个伊丹,从未像远处的这个伊丹一样,面色麻木、无动于衷她的凿子,她身边的清污机关,都比她有活气得多了。
“妈?”米莱狄走近时,怀着自己也不明白的颤栗感,小声叫了一句。
这一声,好像将生命重新注入了那个人型机关她猛一转身,目光刚落在女儿身上,面上登时泛起活泛鲜亮的神色,变成了米莱狄熟悉的妈妈。
“你来这做什么?”伊丹看见女儿又高兴,又忍不住生气,将凿子往脚边一扔,几步走过来:“我不是说了吗,无论如何你都不许靠近污染区!”
说着,她忽然忧虑起来:“家里出事了?”
“诶,什么坏事也没有,倒是有个好事。”米莱狄在妈妈面前一口气小了十岁,将怀中机关递给她,笑着说:“你看,这是我今天赢来的。我终于有自己的机关了,我想马上给你看看……再说,我偶尔也想帮你一点忙。”
“真的?赢来的?那是怎么回事?”
伊丹抚摸着那个方方正正的机关,那双与米莱狄一模一样的透绿眼睛,此时被强烈阳光映得近乎透明,亮着不敢置信的清亮光芒。
但她可不是轻易就能被转移注意力的人。伊丹将机关重新往米莱狄怀中一塞,说:“我现在不听,晚上再告诉我。我说过你不许来,居然还敢来,看我回家怎么教训你。清污不是你的事,你赶紧给我滚回去。”
她脸色板得再严整,眼里笑意也掩不住。米莱狄往她胳膊上一倒,细着嗓子说:“就不滚。”
“快回去!”伊丹竖起眉毛,刚才假装出来的怒气,渐渐有点儿真实了。“你没吃抗结晶药,自己不知道吗?你碰了结晶,受感染怎么办?”
见米莱狄一时找不到话说,她又放缓声气安慰道:“我不都吃药了么?我跟你分析过多少次了,你若是来帮忙,我们一人一份药,两人都不安全。你不来,我吃两人份的抗结晶药,我就安全多了。挺聪明的孩子,这个帐不会算吗?”
……抗结晶药。
米莱狄有多反感族长,就有多感激族长。
这听起来好像没道理,她也很不愿意因为一点小恩惠就动摇可既然清污的工作是无法改变的现实,那么幸好妈妈不必毫无防护地暴露在结晶面前对吧?至少,族长提供的抗结晶药保护了伊丹,至少族长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责任,为她们的二人之家提供了一点安全与慰藉。
这也是为什么她总是不配合族长家的命令,不愿参与族中事务,却从不公开反对族长威望的原因。
“什么药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效果……高塔家族人里,也不是没有染上结晶病的人啊。你最近不是常常犯咳嗽,老喘气么?”米莱狄小声分辩道,“如果我们轮流来清污,清污的人吃两份药,这样每个人的风险又低了一半……”
“概率还是我教你的,我能不知道吗?”伊丹佯怒道,“但是你忘了,药需要有一个持续在人体内积累的长期过程,吃一天断一天可不行。你看,其他负责清污的人中,有不少都是两三年就得病了的,我至今清污了四年,身上哪儿结晶了?连头发指甲都是好好的。咳嗽是我嗓子痒,跟结晶病没关系。”
这倒是。
米莱狄知道自己说不过她妈,东拉西扯一会儿,被伊丹掐着后脖子给推上了人工小道。“快回去,我今晚要吃鱼羹。”
比起来时,米莱狄稍稍安心了。
敲击结晶是个体力活,所以妈妈的呼吸声听起来比往常粗浅费力一些除此之外,伊丹仍旧与平常一样,肌肤头发都十分健康润泽。能亲眼看见这样的妈妈,她心里就安定多了。
人体跌撞在地面时发出的沉重闷响,是在米莱狄走出十几米的时候传来的。
起初,她没有意识到那道隐约闷响意味着什么。她只是在不明的、隐隐的惊惧中停下脚步,因为凿子一下下砸在结晶上的声音停了。
米莱狄转过身时,机关掉在了地上。
她一辈子也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伊丹面色铁青地倒在小道上,一动不动她的胳膊伸在身前,好像还打算招呼女儿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