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钟的地铁六号线,过了晚高峰后疯狂人流渐缓。车厢里弥漫着晚下班下课人群麻木疲累的气息,徐恕裹紧了外套,把头埋进厚实的围脖里,站在晃晃悠悠的交接处,右脚点在左腿边上懒散站着,整个人随着地铁的行进而微动。 旁边有窃窃私语的中学女生小心翼翼拿着手机对角度,装作不在意的拍下她。 徐恕突然拨下遮住口鼻的围脖,朝她们望去,女生们立马装作四处看风景的样子,她无奈地勾了勾唇,没说什么,正要重新把脸埋进去,一道声音带着不确定的情绪叫住了她。 "徐恕?" 她抬眼看过去,是个夹着公文包带着黑框眼镜的男人,典型上班族的模样,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但是疲态微显。 徐恕想了几秒,在记忆里调出这个人,准确叫出他的名字。 "卢译平?" 曾经副总身侧跟的时间最长的助理,几年前他们会在公司里偶尔碰见。 卢译平目瞪口呆,即使极力掩饰但惊讶还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真的是你?好,好久不见。" 徐恕嗯了一声,温和地回答:“好久不见。你最近怎么样?” 卢译平苦笑着摇摇头:“还能怎么样,忙着生赶着死呗,最近指数跳水太严重,跟疯了似的,加班啊,今天结束的最早。” 徐恕笑了笑:“确实是辛苦。你怎么来坐地铁?” 她没记错的话,四年前对方就换了辆三十来万的日产,买之前还问过她红色她会不会太骚气了。 因为他女朋友喜欢红的。 "送去年检了,她上班要开另一辆,我就暂时保护下环境。” “那不错。” 徐恕失笑。 卢译平却没再开玩笑,他极轻叹息了声,看了徐恕一眼,她似乎是没变,眉眼轮廓都依旧标致如初见,连穿衣服随意的风格都与四年前无二致,笔直的黑色裤子包裹着长而匀称的腿,军绿色的外套是最常见的款式,但是又有什么那样明显,而彻底的变了。 “你,还好吗?” 那时的变故犹在眼前,谁也想不到她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如果是普通的员工或者哪怕主管就算了,可那是徐恕啊。 易子期会放她离开公司才有鬼,结果一向满腔坚定热血的人转身就敢忤逆他,说什么也不继续在Dilot做下去了。 尽管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能在Elijah身边待的顺利,以他这样的外人看来,易子期几乎只是让她在边缘圈待着,随时可能走人的那种。 他并不需要那种进进步型人才,易子期只要已经进化完成的,和他一个国度的变态。 谈判时打心理战需要步步为营的算计,有时供应方会无缘无故的耍赖以求利益最大化,易子期是能甩下对方说撤就绝不耽误一秒直到你来告饶的,平时哪里有时间带个什么新人。 可是说不清哪一天开始,徐恕这个被所有女员工捧为吉祥物的小可爱竟断断续续出现在几个重要场合。 徐恕当然知道自己作为一个职场菜鸟,人们在背后会怎样看她。 甚至都不用背后,在擦身而过时被抱以目光的洗礼,以足够灼心。 但徐恕是个心无旁骛的人,她认定的事不说从不落空,但她从不会率先放弃——拼着一口气能待下去,她要证明自己,已经超越所有其他念想。 易子期也两三次出会议室开门的时候,撞上在门口缩成球差点滚进去的某人。 老见这场面他也烦了,没什么波动但已经明显不悦,徐恕立马争取机会:“其他的助理都能跟着一起开会啊,又不是跟着出差搞砸什么,我不说话光听着不行吗?” 易子期把文件夹扔到面前深色漆木的办公桌上,笑了笑,抬手把领带口松了松:“可以。但是你英语和专业技能都太差,估计来了也听不懂,这两项先达标再说吧。” 后来想想,他也觉得奇怪,对着一个年轻的孩子,怎么就有了一瞬松懈的耐心,好像想要养一头还是襁褓中的野兽长大。 徐恕六级接近满分,专业课成绩也是名列前茅,可易子期根本懒得研究她在学校是什么状况,给了她一个最低要求:托福110或者雅思8,随便考一个回来,还有CFA合格。 詹杨毕竟待的久了点,一眼就看出来易子期压根没走心,估计也是料她就算考出来也差不多该滚回学校上课了。 然而四个月后她不仅没走,兼顾着学业,那些要求也达标了。 虽然带着国宝般的黑眼圈,徐恕眼里的坚定也干净见底。 易子期自然也没有食言。 可真正开始重视她,带在身边,是在徐恕明显瘦了一大圈的又三个月后。 要知道Dilot的伙食不要太好,像徐恕这种饭量以一当三的人再累也能嗑两碗卤肉饭,熬夜熬到吐血准备CFA考试的时候也没有掉哪怕一斤,尽管她已经快要到体力极限了,但胃是半点没有缩的。 可见这三个月里□□弄得有多狠,跟不跟得上进度另说,光是做个报告能被易子期打回来六次,第七次的时候男人直接甩手把几十页纸撂到她背后的落地玻璃上,眼神都没给一个:“重做。跟着听的东西都进了谁的脑子?价格条件和市场水平符合吗?” 那些偶尔跟着他出席商业酒会的机会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她不仅得吊起心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得防止有人灌她老板酒,得(得体)挡掉各路莺莺燕燕的搭讪——刚开始徐恕还会机智地看眼色,看看易子期会不会也刚好看上谁了,那就不好拒绝了,可事实是易子期在所有的公事场合简直就不是正常人。 分寸之间,握得极准。 情绪仿若不存在一样,在成年人的角力和对抗里,他身上有种太过圆滑的可怖。 但徐恕从不多话,默默观察,揣摩,学习着她能吸收的一切。 可是仅易子期身边带的下属一条,就注定不会被轻易忽略,何况她生得独特气质,少年的疏离和利索的清峻感,又确确实实使她看着也是个女人,高挑又没有攻击性,却有力冷静,算是很合适的……挡酒人选。 某一次,偶然又遇到曾经酒店门口见过的吕小姐,对方递给她一杯侍者拿来的香槟,半晒笑半嘲讽地轻道:“你这样,他都没办法把你当女人吧?” “……他为什么要把我当女人?” 徐恕一下就笑了,轻歪了歪头,喝了口酒,垂眸看了眼澄金的液体,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我不需要。只要会做事,是男是女是变性他为什么要介意。” 易子期刚好在她背后不远的位置,恰好看得见徐恕轻笑的侧脸。 不巧,他会读唇语,待看清她说了句什么样的话后,眼眸一瞬间垂下,遮住幽深流光。 —————————————— 她比谁都清楚,易子期喜欢有自知之明的人。 自己该把自己摆在什么样的位置上。 可是二十六岁的徐恕,实在没法再做一个有这样的人了。她的位置……世界上原来还有一处是她的吗? 徐恕没法回答故人的问题,匆匆答了句不错便落荒而逃。下了地铁就近进了便利店,混着白酒黄酒买,没到家就喝完了。 刚好趴在小区门口的垃圾桶旁,方便吐个干净,脑袋混混沌沌,整个人又热又冷,被风吹干的汗犹如强力清醒剂。 然后一束猛烈的大灯打了过来,她眯着眼挡着脸扫过去,是辆黑色的Benz,那车停下后,门被打开,就像隐隐中开了一扇隔着经年累月重重黑暗的铁门,记忆中任何一个有光线的地方都被封死。 男人的身影愈近。 她撑着垃圾桶,站得歪七扭八,笑得很随性,几乎放空:“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在那里的每一天,我都想着你要是去死就好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