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柔柔的声音徐徐响起,又徐徐落定。 绯色花梨镂花雕刻的矮机上,通透碧绿的莲花状龙泉青瓷香薰炉青烟袅袅。 林逸尘的脸庞在徐徐烟雾后显得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起来很是深沉。 君落生越发怒火中烧,只道自己那句道貌岸然骂得一点儿也不夸张。 他冷笑一声,正欲开口,却听何妈妈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夫人,您方才说道貌岸然,那是骂人的话,您想说的应当是英武不凡。” 语气里竟然还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君落生一噎,险些一命呜呼。 这个长年侍奉在武将家老婆子和他这个文臣讲成语? 难道将他当成文盲了么? 简直太不理解他了。 室内一片寂静。 君落生感觉到自己心中的嫉妒和怒火被一股油然而生的惆怅所替代,忍不住握拳捶胸。 何妈妈则别过头去不愿看他,看起来像是破罐子破摔。 他家夫人也就这么个样,小时候读书少。 恰时,外头来了一婆子慌慌忙忙地催促:“侯爷,夫人,老夫人来催,停在二门的马车怎么还没进宮?” 那婆子深褐色马甲套锦缎,头上别着乌木钗子,打扮并不招摇,却通身干练精神,竟比一些□□品的官家太太还要气派。 是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夫家姓赵,大家都喊她赵妈妈。 这些天何妈妈已经将此人打听得一清二楚,据说此人在老夫人还是姑娘的时候便在身边贴身伺候,如今在静安侯府众丫鬟婆子当中自是地位非凡。 目光顺着地板望过去,见赵妈妈不曾跨进外间,便已经麻溜地福身行礼,态度不卑不亢,也恭顺有加,看不出丝毫破绽。 礼毕,她又慈眉善目地盯着林逸尘:“侯爷,辰时都过了,该出门了。” 林逸尘终于动了动目光,像是刚刚回过神来般,视线从君落生身上离开,有些不着调地在屋子里巡了一周,然后垂下头,低声道:“走吧。” 其后负手转身,大步走了。 不知为何,有种别扭的错觉。 君落生略感莫名,下意识地提起裙袍跟上。 林逸尘走得不快,步伐很稳。 君落生很快追了上来,跟在他后头,目光所及是他笔挺的背脊以及稳重自持的姿态,恍惚间想到了三石先生所授的《律己•正身》。 行不乱步,站不乱形,端正体态。 似乎在启蒙山书院的时候,小小年纪的林逸尘便这般律己自持,不苟言笑。 犹记得那时,每遇下学,同窗们勾肩搭背在山路上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唯有林逸尘背着手,一步一步拾级而下,慢吞吞地行走在人群后头,像是个端正古板的老头。 当然也有同窗看不惯他不咸不淡的模样。 礼部尚书黎奂之被养成废物的幼子黎柒染,意图在蹴鞠课上让林逸尘难堪,却不想林逸尘蹴鞠技艺精湛,不仅没被算计,反是让黎柒染瘸了只腿,卧床数月。 北狄王子阿甘莫自视箭术精湛,骑射比试之时妄图让林逸尘惨败,却不想林逸尘百发百中,竟是一箭射下他头顶的王冠,钉在启蒙山书院的牌匾上摇摇晃晃。 …… 在启蒙山书院的六年,君落生没曾见林逸尘被人算计过,更没曾见林逸尘失态过。 不知道是不是站得太高,他对一切都毫不在意,活得像是一个超然于世的谪仙。 黑暗中拼命挣扎的君落生在他面前,卑微得像是臭水沟里的蟑螂。 兴许林逸尘越是云淡风轻,君落生越是自惭形秽,越是觉得天道不公。 君落生也时常想,要是没有林逸尘就好了。 要是没有林逸尘,便没有人与自己争名多利。 要是没有林逸尘,辅小皇子上位的谋划便会更加顺畅。 要是没有林逸尘…… 现在没有林逸尘,也还来得及。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 周围没有一个人。 这不就是个好时机么? 像是中了恐怖的梦魇,君落生漆黑的眸子里一抹凶光乍现,杀心顿起。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拔下头上的发钗。 不想就在这个时候,林逸尘突然顿住身形,转过身来。 君落生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转身,吓了一跳,连忙手脚并用地往后缩,不想裙子太长,脚下绊了一下,就这般手忙脚乱地朝地上扑去。 钗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蓦地清醒过来。 暗杀失败,损兵折将。 这一摔恐怕是要痛个半死。 只是,半刻之后。 没有想象中俊脸着地的钝痛,亦没有想象中鼻血和着泥土的味道,倒是盈盈腰际被什么东西紧紧禁锢住,扑面一阵暖阳般的温热。 心里砰砰直跳,不明所以,回神之后才发现自己的侧脸正贴着一个起伏的胸膛,眼前有一张放大的俊脸。 林逸尘不知何时立在他的面前,单手环住他的腰,将她托在半空。 妥妥的公主抱。 君落生愣怔半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被林逸尘以屈辱的姿势给抱了。 他惯来最会调戏女子,却没曾被人这般抱过,更不曾想到被抱竟是这等滋味。 全身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薄汗,忍不住开口喊道:“林逸尘,你给我松手。” 这喊声不小,林逸尘仿佛也被吓了一跳,手下一松,顺势将他放了下来。 君落生赶紧闪身躲开,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又拍了拍衣裳,恶狠狠地质问:“你这是干嘛?这是干嘛?说抱就抱,也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抬头一看,林逸尘掀起眼皮,眸光中闪过一缕奇异的光芒。 那眼神,不太像朝堂之上胜券在握的底气,更不像大政客内敛沉着的神色。 有些酥酥麻麻的,甚是古怪。 只听林逸尘轻声道:“阿婉,小心。” 阿婉是萧雨荨的乳名,林逸尘这一声喊得又软又绵的,君落生险些又绊了一跤。 这是什么套路? 这不是老谋深算的林逸尘该有的作风! 青天白日,他感觉到一股见了鬼般的寒意刷刷升起,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林逸尘默默地看着他后退,慢慢垂下眼帘,神色越发古怪,像是患了隐疾又不愿说出来般高深莫测。 过了半晌,才又动了动嘴唇,声音已经恢复如常。 他道:“该走了。” 原来二人已经到了二门停驻马车的地方。 朱红色的大门外,没有家丁前赴后继,没有丫鬟婆子谨慎簇拥,唯有一架孤零零的马车。 马车上有个赶马的少年。 那少年多年来一直跟随林逸尘,君落生认得他,也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小憨。 人如其名。 小憨面目呆滞,神态懵懂,而且憨得叫人流泪,只要他站在或者坐在某个地方不想动,即便是扔石子砸他,他也不会回应。 此番见自己主子已经到了,他依旧坐在马屁股后头的小憨依旧一动不动,更不下车迎接。 君落生先是暗杀不成受了一惊,后又被林逸尘诡异的态度一乍,此刻也顾不得这个憨憨傻傻的小憨,更顾不得丫鬟准备的小凳,有些莫名所以跨上马车,转进车厢。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恐吓。 林逸尘望着他的背影,面色淡然,然而藏在衣袖下的手却不自觉地在袍子上擦了擦,仿佛有一层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