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盯着这份精致的水果拼盘,眼睛都不挪一下,足足走神了十分钟。 他三个月前抑郁最严重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孙尧战战兢兢捏了一把冷汗,还悄摸摸把桌上的水果刀收走了。 直到书房的门重新打开,何有时开门出来,才打破这种诡异的沉默。她跛着脚踉跄地走到沙发这头,手捂着大半张脸,声音哽得厉害:“秦先生对不起,我能不能请一天假……今天的五小时,我明天补上行吗?” 离得近了,秦深才看清她整个人都在抖,好像不答应她,下一秒就能哭晕过去了。 秦深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怔了片刻,点头说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背起自己带来的一包AS|MR道具,换好鞋子匆匆走了,连鞋带都没有顾得上系好,比先前每一次都落魄。 直到孙尧跟着出门,李简才从书房出来,手里那包拆开的纸巾被他随手丢到一边,埋进沙发里,摆出个促膝长谈的架势。 随后摇头苦笑:“别看我,什么都没问出来。” 秦深心往下沉了沉。 “先前你问过我视线恐惧是什么,其实这是一种比较常见的社交障碍。生活中有很多人都会在与人对视时觉得尴尬,表现不自然。情形严重一些的,过分在意别人的眼光,羞耻心强,总是过度解析别人的微表情,认为别人的目光有恶意。” 李简继续往下说,语气慎重了很多:“但是何小姐呢,她不太一样。她恐怕不是单一的视线恐惧,还有回避型人格违常,抑郁倾向也很明显,这是多种心理疾病重叠的症状。” “她的自我认知很差,只要温柔一点耐心一点,很容易冲破她的心理防线。但我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她只肯跟我讲自己的心情,至于诱发这种恐惧的往事,她只字不提。” “通常社交恐惧的患者,在面对一个可靠的倾听者——比如像我这样的,都不会过分压抑自己的倾诉欲。可何小姐始终不信任我,并非我没办法让她开口,但过分追求效率的心理咨询,往往会留下后遗症。” 李简揉了揉脸:“她不想讲,却反反复复跟我说对不起,最后哭着说‘李医生求你别问了’,我实在没办法继续了。” 秦深面无表情盯着他,眼神凉飕飕的。 李简干笑了两声:“我真没欺负人小姑娘,你听我往下说。她的心事藏得很深,自己不碰,也不许别人碰。这不像是幼时阴影导致的,更像是最近几年内受过严重的心理创伤,这件事将她的人生几乎割裂开来。她会忘掉自己的优秀,反复怀疑自己,尽全力藏起缺点,对人际关系很悲观,不敢与人深交,也就是表现出来的自卑怯懦。” “像何小姐这种程度的心理疾病没有专业的治疗,很容易愈演愈烈。时间越久,她会越恐惧亲密关系。恋人、朋友,甚至是来自家人的关心,都会让她无所适从。” 秦深用镊子夹起一颗圣女果,待入口,又慢腾腾地拿一个新的把那个缺口补上。 “然后呢?”他问。 李简知道他的毛病,但不想惯着,拿签子把他刚补上的圣女果叉走了。 “那我讲点好的。何小姐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还维持着基础的社交,如果我猜得没错,她一直在寻求自救,并有意识的进行自我诱导,强迫自己回归社会。” “只是这个自救的过程比较辛苦,需要漫长的摸索。她缺乏一个激励机制去引导她面对恐惧,让她一步步脱敏。” “换个更准确的说法,她需要一个人,以一种强势的姿态,逼她走出来。” 秦深没作声,他这张冰山脸实在招人嫌,李简偏爱一针见血:“最后我想问——” “秦深,你想对人家小姑娘做什么?” * 何有时刚来没多久就走了,导致秦深打乱了自己一下午的计划。 他没午休,没出门散步,没浇花,也没看财经新闻。晚上随便熬了点粥,在今日的健康三餐计划表上打了一个叉。 到了夜里十点半,秦深像过去的两周一样守在笔记本前,打开了直播软件。 何有时做的是深夜直播,每晚十点半准时开播,连续四个小时,一直要做到凌晨两点半。 十点半整,镜头里出现的姑娘像往常一样戴着口罩,遮着下半张脸,卧室里照旧亮着两盏小夜灯,暖黄色的光线很柔和。 很多主播不够细心,不说那些喊麦的,就算是做AS|MR的很多主播,在深夜直播时也会开着很亮的灯。他们甚至意识不到失眠的人在夜里看到这样强的光线,其实很刺眼。 唯独她,总是这么温柔且细致。 可惜光线不够亮,秦深看不清她眼睛肿没肿。只能听出她声音闷闷的,开口头一句就是道歉:“对不起大家,今天着凉了,有点头疼,实在没有精力,所以今晚放以前的剪辑,实在抱歉。” 【悠悠姐怎么病啦?心疼_】 【好好休息。】 【哭唧唧,今晚怕是要失眠……】 【悠悠姐睡觉去吧,我们听视频就好啦】 弹幕里没有抖机灵的,更没有差评,纷纷表示让她好好休息,何有时却还是过意不去,一连道了好几回歉。大概是怕在线的一万多观众不高兴,她还发了很多红包,房间里下了足足五分钟的红包雨。 一点都不像个粉丝十几万的主播,软得跟个棉花团似的,谁都能揉一把。 视频剪得很好,是何有时这段时间拿来练法语讲给观众听的童话故事,因为之前有观众说不会法语听不懂,她还细心地加了中文字幕。为了助眠效果,她录法语童话的时候是轻声耳语,声音绵软,有些不太准的发音,在她说来反倒觉得俏皮。 甚至是因为麦克风离得太近而留下的换气音、口水音,听起来也悦耳极了。 秦深听了一段,听不进去了。看着弹幕上频繁出现的“悠悠姐”,生出一种微妙的不满。 ——瞎起什么昵称。 何有时注册的主播ID是“有时说”,化用了名字,与“悠”谐音。又因为她平时做直播时遮着脸,衣品沉稳又低调,又一向温柔细致,很容易被人判断错年纪,爱在弹幕上活跃的粉丝都喊她悠悠姐。 看到弹幕里很多人说晚安,秦深跟着敲了几下键盘,屏幕上炸开一排金色的五号字,这是宗师级vip刷礼物时才有的标志。 【祝好梦。】 一群蹭大佬的白字弹幕飞过,秦深看得眼睛疼,合上笔记本,翻箱倒柜找了十分钟。 他隐约觉得自己烟瘾犯了,尽管戒烟已经有三年了,这会儿却不知犯了什么魔怔,嗓子痒得厉害。 理所当然,最后什么都没翻到,勉为其难地咬了两颗薄荷糖。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了一声,秦深不假思索地拿过来,看清是流量提示,他脸色更难看了。也不再忍,翻出通讯录,找到何有时的电话拨过去。 十几秒后才接通,秦深甚至能想象得到她在那头看到来电显示,犹豫着该不该接的表情。 “……秦先生?” 声音很轻,鼻音也重,惨兮兮的样子。 “恩,你还没休息?”秦深明知故问,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今天的事,抱歉。” 何有时慌忙回:“没有没有,是我不好。明天我早一点过去好吗?把今天差下的五个小时补上。” 话里的生疏谁都听得明白。压在舌下的薄荷糖凉丝丝的,秦深声音压得极低:“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说猫?”小心翼翼地征询。 秦深抿唇:“也不是。” 两头都是寡言的人,这个对话显得艰难极了,长达半分钟的沉默,也没人吭一声。 秦深没她有耐心,斟酌着用词开了口:“李简是专修心理学的,会尊重你的隐私,你不用有顾虑。” 没答。 “你,在怕什么?” 秦深耐心等了一会儿,照旧没回答。 “睡着了?” 对面的姑娘又是好半天不作声,秦深呼吸更绵长了,漫长的等待中,他觉得自己都快被她的沉默逼得就地成佛了。偏偏急不得催不得,她跟蜗牛一样怂,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要缩回去了。 过了好半天,总算听到她憋出了一句:“秦先生对不起……” 又是一句对不起,秦深今天听她说了好多遍的对不起,上午落荒而逃时说,不能直播跟观众道歉时说,现在还在对不起。 他几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何有时听到这声沉沉的叹息,一下子慌了神,“秦先生你不要生气……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今天李医生那么认真地想帮我,我还是说不出口……我真是,糟透了。” 她哭了。 秦深僵坐着,掌心一大片湿汗,滑得几乎抓不稳手机。 上午时她走得太快,直到她离开,秦深才将将回过神来,连她哭起来是什么样子都没看到。 可此时,隔着电流传过来的哭声清晰极了,直直撞入他的耳里。 她哽得几不能语,偏偏字字句句都像滚烫的烙铁,把秦深的心烫得紧缩成一团,渗出一背潮热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