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莲冠凤簪,冕服逶地,是殷夜。
“久……陛下!”谢清平欲要起行礼。
“坐着别动,头回干这事,我手下没轻重。”
私下无人,她开口头一句,永远不称“朕”。
今晚她挽着凌云高髻,一顶九珠双层莲花冠随发髻微微后仰,九叶花瓣各自咬住一股赤金碎玉珠链,自发髻顶往后垂下。
她挑得认真,当是常日带惯冕旒的缘故,这般静立着,那后发处的九股珠链竟是纹丝不动,只微微闪着淡金色光芒,同她额角的三朵金梅遥相辉映。
许是保持着一个姿势站得有些久了,她握着那只手坐下来,一点细微的晃动,红烛火苗偏头轻舔,满头珠翠撞玉叮当。
谢清平沉溺,回神,颤指,抽手。
殷夜保持着还在挑碎片的姿势,然已是手中空空。唯有他猛然抽开的一瞬,针尖落下滑过掌心,转眼渗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没事吧,疼吗?”谢清平也看到了那道划痕,惯性抽过手给她轻吹消疼。
他的唇距她掌心不过半寸,她凑身倾首在他耳畔,“疼!”
他停下动作,殷夜掌心没有了他带着呼吸的轻拂触感,话语便也随之停下。
片刻,才重新起声,“舅父,久久疼!”
她的气息喷薄在他脖颈后颈,龙涎香丝丝缕缕弥散开来,勾出谢清平尚未散尽的酒气。
谢清平顿了顿,想要松开手,却在她的话语中着魔般静止。
指尖托在她手背,拇指触在她手沿,随时就可滑开,偏又连在一起,半点没有放下。
“舅父,你喜欢久久的……”殷夜腾出手,离开他,然后圈上他腰腹,更好地抱住他。润泽唇畔咬上他已经泛红的耳垂,“你舍不得我,是不是?”
“陛下!”谢清平合了合眼推开她,起身道,“陛下,您喝多了!”
“我滴酒未沾。”殷夜走近他,“入冬严寒,久久听话,饮得是不醉人的果酒。”
“您特地酿制的,您说我有胃疾,一次不得超过三盏。我便不曾超过,我听您的话。”
她重新靠近他,拉过他的袖角,垂下头,“舅父,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惹您生气?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谢清胸膛起伏,尤见眼前人双肩微抖,背脊弯折,卸下了骄傲与帝王面具。他伸出的手欲要抚上她肩背,再拍她一次,再抱她一次。
本就是,一次少过一次。
他修长的五指一点点穿过步摇垂下的流苏珠链,一点点触上她滚金云纹的冕袍,再半寸便能触碰到她了,他的指尖虚顿在繁复的龙纹上。
烛火燃得那般高,清晰映出他苍白手背上、淡薄肌肤下的青筋,因心绪的抖动,而随之颤动。
喉间冲起浓重的血腥,他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转瞬间便也垂下了手。
“臣宴上醉酒,夜闯后廷,望陛下恕罪。”话音落下,人便以臣子之身跪了下去。
“你为何捏碎杯盏?”殷夜俯身看他,“你受不了是不是?”
“陛下非要这么说,也未曾不可。”谢清平错开她的眸光,“臣年少报国,醉心功绩,一心想着先立业后成家。却不想光阴一晃,十数载转眼过,已错过了娶妻生子的时候。”
话至此处,他抬了眸,直面殷夜,“说句大不敬的话,臣养育陛下数年,陛下于臣,便如子女。如今您成家有夫,臣心中自然不舍。看儿郎才俊绕你身畔,自是百味杂陈。因此失态,也没什么大不了。”
“想一想,若是睿成王在此,未必能比臣多两分好脸色给他们。”
话,清醒而在理。
他以官谋断她情思,半点希望也不给她,亦不给自己。
殷夜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片刻才红着眼冷笑道,“所以、是朕自作多情了。”
“不怪陛下多想,原是臣的不是。臣来此间,自是因为此处有许多臣伴着陛下时,开心的时光。只是还为一宗旁的事。”在一股股翻涌的血腥气中,谢清平愈发的理智。
何必给她注定无望的希冀。
“何事?”殷夜站起身。
许是“旁的事” 三字让殷夜在连番的否定声中寻到一点希望,又似她自欺欺人地觉得出现了一点转折。
她温软了声色,伸出手,“起来!”
“谢陛下!”谢清平起身,却没有搭上她的手,只道,“臣来此殿阁,欲那拿走臣的东西。”
好似有寒风拂来,案上那支红烛的灯苗蓦然晃了一下,几滴珠泪顺时滑下。
风过,苗正,瞬间而已,却仿若已过去沧海桑田。
“你说什么?”静默的殿中重新回荡起声响。
“臣来拿走臣的东西。”
“你……”殷夜被气的满脸涨红,满目泪水盈在眼眶,半晌猛然推了他一把,“你再说一遍!”
属于殷夜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高,很快已是凤眸盈火,龙颜盛怒。
莲花冠珠链晃荡,一缕直接拍在她下颚脖颈,转眼一道红痕。
她垂眸瞥过,更加气恼,被人欺负了,还得自己赔受伤。一时间又上去在他胸膛捶打着。她盛怒中,动手也是下足了力气,又是习武的,即便未用巧劲 ,却也是扎扎实实打了上去。
谢清平站着没动,只瞥头勉励压下口中充斥的浓重的血腥气,而耳畔回荡的尽是她用尽力气的哭声。
他想,能这般哭出来也还是好的。
前世到后来,她欲哭无泪,甚至满眼赤红,明明想哭的发慌,却再流不出一滴温热的水渍。
司香私下同他说,陛下又头疼了。他便知道,她又哭了。可是,她连一滴眼泪都没了,只剩满目的悲伤,和欲裂的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