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斤怎么啦,三十斤也是外婆的好大福。”老太太把抽完血的狗子抱进怀里,因为太沉,老太太踉跄了一下,差点没搂住。
这条狗实在太胖了,景旭看了看手里储存着血的试管,怀疑把它送进离心机时,这一管血能离心出半管脂肪(这当然是开玩笑)。
他把血送到化验室,十分钟后机器就吐出了结果。
不出所料,甘油三酯超标三倍。越肥胖的动物心肺功能越弱,更容易在手术台上发生麻醉反应。
景旭一路小跑拿着检验结果回到诊室,递给殷九竹:“殷老师,这是……”
殷九竹现在只想离他远远的。
她根本没有与他对视,直接从他手里抽过了化验结果,然后又随手从白大褂的胸口口袋里抽出一支圆珠笔,下意识按了两下笔尾,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景旭:“……”他摸摸鼻子,“不用谢。”
殷九竹的注意力都在笔下,她几眼扫过那些在外人来看宛如天书的数值,停顿了两秒,在化验结果上圈出两个最超标的数值,推给两位女主人看。
“阿姨,您看这个数值……”她点了点那个夸张的三位数,“太高了,您再不控制它的体重,到时候三高会找上来的。我看您养狗是认真当孩子养的,肯定是希望狗狗能陪伴您更长时间,要是陪您五年八年,狗就因为三高走了,您不难过吗?”
“三高?”老太太惊呼出声,“狗也会三高?”
“当然。”殷九竹点头,“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这些人得的病,猫狗也会有……我昨天才接诊了一只猫,糖尿病三年了,每天饭前要打一针胰岛素——人有医保,猫狗可没有,一百二一支的胰岛素,一个月就三千六,全自费的。”
此话一出,老太太脸上立刻出现一阵后怕的表情。
殷九竹又说:“而且,绝育之后的动物还会继续发胖,它现在就二十八斤了,我建议您先给它减减肥,至少减个五六斤,再考虑绝育的事情。”她没忍住,说,“要不然上了手术台,我给它缝线时都怕针在脂肪里打滑。”
殷九竹可没在危言耸听。她之前接诊过一只非常肥胖的拉布拉多,因为车祸开放性骨折,等手术做完,所有手术器具进行清洁时,泡着手术器具的水盆上都飘起了一层油。
老太太紧紧抱住怀中的柯基犬,问:“那……那今天它饿了八个小时,白饿啦?”
殷九竹还没说话,老太太的女儿先开口了:“白饿?您没听医生说,大福胖的血油都分离了!我看还是让它多饿几顿吧。”
当殷九竹和老太太的女儿连番劝她给狗子减肥时,景旭仿佛一个人形立板,被隔绝在了她们之外。
他插不上话,也帮不上忙,在那儿矗了半天,简直自讨没趣。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如果想要让殷九竹承认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景旭默默退出了诊室,门轻轻关上,发出咔哒的一声脆响。
殷九竹的眼眸一眨,手里的笔却没有停下。
……
身心俱疲,景旭在医院大厅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休息。他脑中的思绪在不停拉扯,一会儿是酒吧里那个风情万种、勾魂摄魄的殷九竹,一会儿是医院里医术高超、却对他严厉挑剔的殷九竹,两个截然相反的“老师”让这个年轻人陷入了迷雾之中。
他的眼神放空,投射在大厅里来来往往的病宠主人身上。
他们怀中的宠物,有的只是来做常规检查,故而活蹦乱跳,活泼调皮;有的已近暮年,脸部的毛发已经白了,眼神混沌,安静地依偎在主人身边;有的仿佛跳入火坑,还没见到医生呢,现在就抖如筛糠,四条腿都站不直……
宠物医院也是医院,宠物医生也是医生。
景家是医生世家,从爷爷辈开始,家里人的工作就和医疗卫生事业脱不了关系。到了他这一辈,有做医生的、有做药学研究的、有做疾控防治的……偏偏他高考时铁了心要考动医,立志做一名兽医。
他从不觉得,兽医是比人医低一等的。人的命是命,动物的命也是命,他从小就喜欢动物,动物的世界简单至极,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双手为它们解除病痛、延续它们的生命。
可是在爱宠之家实习的这段时间,他却觉得自己和梦想的距离依旧这么遥远。
哎。
他没忍住又叹了口气。
忽然,他的视线顿住了。
——有个小小的身影艰难地抱着一个透明鱼缸,踏上了医院门口高高的台阶。
那个孩子大概五六岁,瘦长黝黑,晒的脖子和脸是两种颜色,他四肢细长,整个人像是刚刚开始抽条的小树。
他走路很慢,每走一步都要低头看一眼怀里的鱼缸,担心缸中的水溢出来。
他停在医院门口,沉重的玻璃门抵挡了他前进的脚步。
就在小朋友烦恼于如何推开这扇大门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身边,替他拉开了医院大门。
——正是景旭。
景旭蹲下身,看向这个小朋友和他怀里的鱼缸。
“小朋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哥哥,你是给小动物看病的医生吗?”小男孩眨了眨眼睛,视线定在他身上的白色大褂上。
在他的认知里,穿白大褂的一定是医生!
景旭一愣:“我不……”……是医生。
不等他说完,小男孩已经高举起手里的鱼缸,送到了景旭面前:“我的小金鱼生病了。妈妈说,小金鱼死了的话,他可以给我再买一条,但我不想它死,也不想要新的金鱼,因为新的金鱼就不是它了……医生哥哥,你能帮帮我的小金鱼吗?”
——如此脆弱渺小的生命,值得拯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