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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是娇酣颜色好(五)

裴劭推门进去,屋内声乐偃旗息鼓,屏风后几名身着轻薄合襕纱衣的乐妓抱着琵琶轻轻拨弄着弦,低声唱咏,一名头戴帛巾、身着褐布圆领袍的中年男子醉倒在乐妓怀里,身后靠着的凭几翻到在地。他身边还坐着一名身着荔枝红缠枝葡萄纹的合欢斓裙的女子,臻首轻垂,轻轻抹着泪。    裴劭挥挥手,让那些乐妓都下去,而后把酒凌空倒在那人脸上。    那人正满足地咂着嘴,陡然间被不明液体泼了满脸,一个激灵坐起来,双手胡乱撑着地,惊慌失措地环顾着四周:“谁?谁?”待看到裴劭,他又立刻改为跪坐的姿势,抹了把脸,讪讪笑道:“三郎回来了,我这等了好久,来,咱继续喝酒,喝酒!”    此人正是负罪革职的江州太守周立德。    他应该早过了寻欢作乐的年纪,可偏要请裴劭来这座酒馆,此刻喝得酩酊大醉,丑态百出而不知。    见他如此模样,裴劭不由皱了皱眉头。    阮敬元光风霁月,才兼文武,只可惜眼瘸交了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损友。    他把玩着酒杯,端着不说话。    周立德的脸黑了黑。    他将义粮私自卖给豪强官绅的事捅出去后,在江州已经有不少人提着刀准备割他的项上人头,他每日活得胆战心惊,睡觉都怕小妾们勒死自己,后来那事捅到了朝廷里,朝廷派人缉拿他归案,一路有侍卫押送,反而让他觉得安全了许多。入狱后,他将全部家产拿出来买通了大理寺和邢部的人,上上下下打理一番,将责任悉数推卸给属下,才免除一死。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堂堂的江州太守,朝廷正四品大官,一夜之间变得一穷二白,之前攀炎附势的人作鸟兽散得一干二净,这才是真正的噩梦开端。周立德思考数日,准备再去求个官职。这些年,他虽人在江湖之远,但庙堂上的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朝廷当轴,属虞、裴二家最贵,他见过虞师道,一干瘦老朽,看上去便不好应付,果然送上去的一箱子黄金原封不动退回,无奈之下只好转头去求裴忠。    实在不是他脑子简单,孤注一掷,而是怕走访虞师道的消息走漏,给裴忠留下个首鼠两端的印象。未想这看似云淡风轻的郑国公居然笑纳了他的礼物,在那之后一连数日竟没半点回复。周立德急了,这一箱子黄金可是他变卖了自家老婆所有首饰才得来的,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郑国公收钱不干事,这算哪门子道理?    难不成真欺负两人地位悬殊无处申冤了?    周立德寻了个日子又去拜访了一遭,不过这次裴忠不在,他只看到那人言游手好闲的三郎裴劭带着一帮人打马球。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老子讳莫如深装没事人一样,那我去找他儿子,让他把事情说出去,岂不正是一招以夷制夷?    反正据闻那裴劭作天作地无事不作,只要稍加利诱,这事儿到他手里,还能不立竿见影地捅破窗户纸?    所以他特意选了这地方,有火辣奔放的胡女舞妓,也有温婉可人的琵琶女郎,差点儿就把自家女儿拱手相让。    裴劭果然很配合,周立德与他谈天说地,想到近日来的仕途不顺,自己先被灌得酩酊大醉,半途醉眼惺忪地醒来,发现他早不见踪影,周立德酒醒了一半,以为自己考虑不周,适得其反,想来这种金鼓馔玉之家的郎君看不上酒馆里的低等舞妓。连忙暗中让人将自己一名长得花容月貌的女儿寻来,结果她也被灰头土脸地赶回来了,跪在自己身边痛哭流涕。    在周立德心里,他应该是把那缺心眼的傻小子耍得团团转,而不是让他给自己添堵,看着他脸色行事。    他不禁在心中大骂:这登徒子,玩个女人居然还要挑三拣四!    现在裴劭悄无声息地又回来了,还把酒水泼在自己脸上,周立德脸涨得通红,忍下这口恶气,道:“三郎方才去哪了?”    酒樽在裴劭指尖转了一圈,往案上一放,撑着下巴看别处,倚着凭几一摇一摇的没个正经坐姿。    周立德心道:这小郎君还真不好伺候!    裴劭坐直身子,道:“家父的意思,是调任你为涿州司马。”    周立德一颗心又悬了起来,露出勉为其难的表情,“就、就这样?”    州司马历来是朝廷为贬谪中央高官所设,虽品秩不低,但既无实权,又无油水可赚,更何况涿州为英王封地,有个亲王压在自己头上当刺史,他哪还有出头之日?    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裴劭冷冷一笑,“你罪当至死,如今好歹能有一个正六品的官,称得上品高俸厚,你还想怎么得寸进尺?”    周立德忙拜道:“哎哟,郎君您这是说的哪里话?裴公不弃周某,周某感激涕零,恨不得结草衔环以报,断不敢有得陇望蜀之念。”    “是么?”裴劭扬了扬下巴,道:“你要谢的话,还是面圣的时候说吧。”    周立德愣了一下,忽然似明白什么,骇然跌坐在地。    裴劭已然不想继续待下去,站起身准备出门,听身后一声娇呼,原是那女子跪坐太久,腿一酸瘫软在地。她勉强撑坐起来,因身子压得低,还能从抹胸内看到一抹雪白的沟壑,她粉腮挂泪,媚眼含春地看着他,嗫嚅道:“郎君……”    她心中忐忑,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仍打算要把父亲交给她的任务贯彻到底,期待着裴劭能动一下恻隐之心。    裴劭果然停下脚步。    少年风流眼神中带了些她看不懂的冷峭笑意,他低下头,微微弯下腰,待她准备伸手时,目光却不留痕迹地从她脸上滑过,冷冷瞥了她一眼。    ……    出酒馆时已近傍晚,霞光悠远,似舞女臂弯间轻盈的彩纱,同杜献道别后,阮明婵骑上马,忽闻身后有人喊自己,“明婵!”    原是虞同韫策马慢慢靠近,他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一番,笑着拱了拱手,“阮兄也出来喝酒,方才居然没碰上?”    阮明琛故意横在他面前挡住视线,皮笑肉不笑道:“秘书丞今日不在朝中当值?可别又记漏了。”    他含沙射影,指的是上次虞同韫在平康坊被围殴的事,阮明婵暗暗一笑,果不其然地见他脸黑了黑,这次笑里带了些阴郁,“某来祝贺阮兄荣迁吏部郎中,阮兄何必来寻不快?”    秘书省和六部隔了一道门,两人鲜少碰上面,现在虞同韫毫不避讳地上来打招呼,倒让他信了方才阮明婵所见。他自觉与虞同韫没什么好说的,便忍下想挖出他盯着妹妹看的双眼的冲动,偏头对阮明婵道:“咱们走。”    大约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阮明琛才偶尔觉得裴劭那小子还不错。    虞同韫冷眼看着两人离开,过了许久,他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嗤道:“一家子都是榆木脑袋。”    他身边还跟着虞府的一个谋士,躬身给他准备马鞭,道:“郎君,那人的东西……”他指的是英王舅舅送的。    “扔了。他什么东西,敢借英王名义找上我来……”虞同韫不耐烦道,话到中途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又问:“那周立德如何了?”    谋士回:“听闻去找裴忠了。”    还未等虞同韫脸上露出了然于胸的笑,便听他继续道:“……但是裴忠亲自将那箱子黄金拿到了陛下面前,说是让陛下定夺。郎君,小人觉得,我们是不是也要向陛下说明一下,不然恐有误会……”    这次虞同韫的脸已黑如锅底,狠狠一抽马鞭,“这老狐狸!”    ……    裴劭下了马,将马鞭交给仆从。府中静得有些反常,只剩下几名侍女打扫地上的落叶。他大步走进屋中,也是空无一人,正巧锦枝捧了一盘子嘉庆子过来,见了他忙道:“郎君回来了,婢子替你把要换的衣裳拿来。”    裴劭微微抬手,捏了粒在手中抛了抛,“父亲没回来?”    锦枝四下看了看,才悄声道:“长公主和阿郎生气呢,阿郎现在正在书房。”    裴劭一愣,微微侧目,心中却明白了几分。    周立德找他的事,长公主并不知情。自小到大,她从不对自己多加管束,由得他斗鸡走狗,游手好闲。长公主谨小慎微,这些年一直游走于陛下和父亲之间,操劳平衡。或许是为人妻,为人母,她年轻时广揽天下豪杰的敏锐风发逐渐磨成了内敛容忍,自长兄战死后,她便逐渐淡忘于众人视线之中。    仲兄身不由己,卷入宦海,她无计挽回,便不喜自己参与政事。此番会周立德,他与父亲将计就计,没有告诉长公主,想来是她迁怒于父亲了。    裴劭将嘉庆子放了回去,目色沉重。    锦枝道:“郎君不去见见公主吗?”    裴劭微微一笑,“我暂时无颜见阿母,你且先去安慰几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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