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阮府后挖了一片人工湖,阮敬元买了鱼种洒在湖里,到了春天长得飞快,能看到湖水下黑乎乎的一团簇在一起。 阮明婵手里抓了把鱼食,一点一点地往水里投。 一旁阮明琛崩溃道:“明婵,别投了,鱼都到你那边去了!” 阮明琛和阮敬元父子俩一人一顶草帽,坐在湖边钓鱼。鱼篓里一汪浊水,几根水草,映着头顶太阳的光斑,游弋晃动。 阮明婵听话地收回手。 半个月前,本就受诏入京、赋闲在家的阿耶遭御史台弹劾盘查,彻底晾在了家里。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举荐了阮明琛去做江州敕使,这一上奏,背后一连串事情令人目不暇接——凉州都督阮敬元察人失当,蒙蔽朝廷,有结党营私之嫌,由此过失,剥夺一切官职,回府待命,兵部司城职方郎中阮明琛连坐。 阮明婵道:“阿耶与他至多不过交情甚笃,哪来的结党营私一说。再者,那人后来自己找了门路去巴结吏部尚书,当时吏部的考核也顺顺当当地过了,这责任,怎么也得由吏部尚书担吧。” 阮明琛凉凉道:“吏部尚书一个月前就在家蹲着了。” 阮明婵:“……” 江州太守名周立德,对于此人,阮明婵还有一点印象。 他原是阿耶好友,几年前因一点小事惹陛下不快,外放至凉州隔壁一个下州任官,逢年过节哐当哐当拉着辆载满美酒的马车来都督府寻阿耶喝酒,酒至酣处,常痛哭流涕,大有“天公不识人才,朝廷奸佞妒我”的愤懑。一次酒席间,阿耶谈起吏部尚书与自己有些交情,不过往来不多,但此人爱才,常为陛下举荐忠良,或许可以去他那碰碰运气。周立德脑子灵活,在心里暗暗记下,转头送了几百金的礼,重又当上了中州太守,虽不比天时地利的京官,但在朝中也有一席之地。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阮明琛长嗟短叹,转而怒道:“这杀千刀的周立德,挪用义粮巴结豪强官绅,真是胆子比天还大!” 害得他们陪他一起家里蹲。 谁都看得出来,这次关中大旱是天下初定后第一场天灾,事关中原民心,陛下有多么重视不遑多说。 “剥夺一切官职,回府待命”,敕令上短短几个字,却不知要忍受多久才能官复原职。 “这倒正合我意。”闻言,阮敬元却摸着胡子笑了笑,突然一抬手臂,一条约莫两指长的鲤鱼破水而出,鳞片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阮明婵撑着下巴,“阿耶,这鱼还太小,吃不得。” “谁说要吃了?送给婠婠养着。”阮敬元假意剜她一眼,把鱼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两眼,道:“我总共就买了数十条鲤鱼种,本就不准备吃,现在捞出来正好给你当宠物。要是等长大了,和那些大青鱼混在一起,届时一张网洒下来,岂不是都要沦为盘中餐?” 阮明婵心道:……把鱼当宠物,她才不要。 她和阮明琛对视一眼,两人都读出了对方神色里的无奈。 近日阿耶常神神叨叨的,一句正常话偏要说得跟春秋老子一样微言大义,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 这些个御史,危言危行的有,刚毅起来连皇帝都指着鼻子骂,贪官污吏则被扒到了祖宗十八代,是朝廷里一股光明磊落的清流,要说官报私仇者也有,遇到他们就跟凉水塞了牙缝,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此番受无妄之灾,只能自认倒霉。 阮明琛两手空空如也,只好收起鱼竿,正这时,一家仆跑来禀报道:“郎君,虞府又派人来……” “滚!”阮明琛大怒,一脚踢翻了鱼篓,“落井下石的东西,想乘人之危,没门!” 在虞家家仆被拳打脚踢赶走之前,阮明婵也被兄长赶回了屋子里。 阮明琛打定了主意,谁都不能碰自己妹妹一根手指头,虞家的那些人,包括请来的媒婆,连看她一眼都是罪不可恕的亵渎。 在那之后,不知觉间已入了草长莺飞四月天,阮明婵准备去长安城外五里处的永安寺。 能在战火纷纭里存活下来的,大可算是前朝的遗物,本朝以仁孝治天下,以佛教安民心,拨款修缮,重耀门楣。 阮明琛拿马鞭指着远处,“你说的这些都是拿来骗人的,永安寺能得到陛下的注意,是因为住持手里有一样东西,可谓镇寺之宝,天下达官显贵为了一睹真容,纷至沓来,都把寺庙的门槛都踏破了。” 阮明婵头戴垂纱,一直垂到肩部以下,只能看到一个绰约的轮廓。她策马慢慢走着,闻言撇了撇嘴,意识到阮明琛看不见,道:“你又从哪本野史外传里看来的?” “什么野史外传?”阮明琛摇摇头,唏嘘道:“镇寺之宝可是前朝大书法家崔左相的的遗笔,哀帝听信宠臣,荒淫无道,致使社稷飘摇,生灵涂炭。崔相洋洋洒洒写下这篇《谏忠疏》,额扣高殿,声泪并下,并非妄图以一己之力挽狂澜,而是借之以明其志,以彰其道。那之后不久,哀帝自杀,各地军阀、草寇纷纷举兵,崔相抱着年仅三岁的皇太子从东都洛阳城门上跳楼自尽,文章流落民间,算是绝笔之作。这篇文不过百余字,文后刻有崔相相印,据闻他写作此文之时,因悲恸过度,最后一段涂涂改改,墨迹氤氲开,已难以看清。” 前朝的事,阮明婵多少听过一些,她面色凝重,问:“后来呢?怎么到了永安寺?” 阮明琛道:“崔相死后,其文内容由其夫人复述,让他人又抄了一份,很长一段时间,在文人墨客间争相传阅。不过,这等文章,就算誊写的字游云惊龙,纸面再怎么地整洁易阅,也没了那份撼天动地的风骨。后来不知怎地到了永安寺,被我们陛下千方百计寻得了,重金购买,供在宫里,永安寺只留了一份拓本。那些慕名而来者去不了皇宫,看不了真迹,便仍去寺庙观摩拓本,还有那力透纸背的气节。又听闻,郑国公当年为此事出了大力,陛下赏了他一块尺牍,也算是无价之宝了,真真羡煞旁人。” 在家闲置了半个月的阮明琛,受不了每日和父亲早起打一套“五禽戏”的老年生活,借着“护花使者”的名义,陪妹妹出去,一路上跟出了笼子的鸟一样,比菜市场的砍价大妈还能说。 永安寺门口停了辆马车,鞍勒佩以金属玉石,帷裳垂地,数名侍卫守在马车四围。 近日,游人又多了起来,一个个摩肩接踵得把那包上了铁皮的门槛磨得发亮,听那守在门口的小沙弥说:“是襄阳长公主将自家尺牍拿了出来,着人临摹复制了好几份,再高价卖出去……” 明婵瞪大了眼:郑国公府这么缺钱的吗? 那小沙弥听她轻轻“咦”了一声,笑道:“女施主莫要误会,长公主并没有借鄙寺的名声贱卖大家遗物,这些钱没入郑国公府,也没入鄙寺的钱库,而是全都募捐给了关中灾地。长公主一片善心,真是令我等敬佩。” 阮明婵不自觉的便想起那日在曲江园看到步障后的一角石榴红衣裙,虽没能一睹长公主尊容,但这般听起来,是个心怀天下之人,便连带着对郑国公也多了些好感。 她让阮明琛等着,自己又去了寺庙后院,这里只矗立着一棵百年老树,大约两个大汉才能合抱起来,也不知具体活了几年,经历了几个朝代。 除了风吹树梢的飒飒声,林间流水潺潺声,几乎没有他人。阮明婵摘下垂纱,垂首闭眼,合拢了掌心。 阮明婵在凉州时,仗着父亲是凉州都督的身份,无忧无虑,每天烦恼的也只是今日穿什么衣服、戴什么花,要和哪一家女郎一起出门。但是自回了长安,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出来,令她措手不及。先是表兄家不择手段地求娶,而后她又惹上了裴劭,现在连带着父兄官都做不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不知到底触怒了两家中的哪一家,还是他们合谋起来对付她们。 她越想越觉得,这些事都是自己一人惹出来的,然后连累了父兄。 以往她难受的时候,便去找梅娘或是阿耶倾诉,再不济去找阮明琛。现在她一个人站在佛寺的后院里,人烟全无,万籁俱寂,只林间一只杜鹃泣血似的啼叫,寻不到一个人,胸腔中积蓄了一大股委屈无处倾泻。 仿佛下一刻就要如决堤洪水一泻千里。 突然间,她头顶好像被砸中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又掉在地上,是个刚被啃干净的果核。 阮明婵抬起头,便看到少年郎君坐在枝桠上,一手搭在屈起的腿上,后背靠着树干,冲自己风骚地挑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