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坊内,一切已经重归静寂。
荀青撑着墙壁,早已经鼻青脸肿,额头上的血口缓缓流下了鲜血,映衬的那一张面孔如此狼狈。
而在周围的地上,那些青衫会的打手已经和王安六一样,满地打滚,哀鸣。
不止是因为荀青一个人和工坊中的机关兽,甚至还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工坊之内,就群情涌动!
那些隐忍煎熬了漫长时光的弟子和年轻人们,此刻再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
随着荀青一起冲了上去。
一场乱战,丝毫不美观,也毫无可称道之处,如同泥潭中即将溺毙的人最后挣扎,死死的抓住破坏者的腿,拖着他们一起,报复往日的一箭之仇。
可大堂里,妇女和孩子都已经吓坏了,不止是慌张的老人,此刻隐隐传来了嘈杂的哭声。
难掩恐惧。
“青哥你没事儿吧?”有弟子紧张的问。
“没关系。”
荀青摇了摇头,在眩晕中喘息:“我、我还好……”
他喘息着,踹了一脚地上的混账东西:“说话啊,王安六,刚才不是很得意么?”
王安六的表情抽搐着,那一张面孔止不住的痉挛,艰难的往后退,狰狞的诅咒:“你可以杀了我,荀青,但别忘了,你要付出代价!”
“放心,我不会杀你的。”荀青摇头,沉默片刻,轻声说:“你不配。”
“可我会!”
王安六蠕动着,尖锐呐喊:“得罪了青衫会,你们都要死!都要死!”
荀青再没有理会他。
只是沉默着。
寂静里,他听到孩子们和女人的哭声,看着那些惊恐的神情,却忍不住想笑。
“看到了吗?”
他对着那些眼神躲闪的人,疑惑的问:“对这种人,跪下磕头有用么?能让你们活得更好么?只是忍耐,就够了吗?”
无人回应。
可在死寂里,荀青却瞪大了眼睛,嘶哑的咆哮:“你们,难道就没有尊严吗!”
那不甘的咆哮声如此高亢,如同雷鸣一样,在寂静里回荡。
荀青踏前,怒视着那些躲闪的眼神,那些怀有侥幸的面孔,“想要保住自己的家,想要有尊严的在长安城里活着,难道只要会哭和求饶就够了吗!”
“卢公只是睡着了,你们就像是野狗一样惊慌失措起来了么?靠着流眼泪和求饶,靠着别人的怜悯,就能够博取未来么?!”
那究竟是在说他们,还是说过去的自己呢?
就连荀青也不知道。
可是,那样的不甘和悲愤,却在胸臆之间像是火焰一样燃烧。
他怒吼,“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一次自己,相信一次我!”
“——为什么宁愿溺死,都不愿意背水一搏!”
“可是我们还能怎么办?”妇人抱着哭泣的孩子,已经红了眼眶:“卢公都已经出事了,我们这群连户籍都没有的草民还能怎么样……”
“那就由我来啊!”
荀青昂头回答:“哪怕是卢公不能继续,也还会有我!大家只要支持我就可以,全力的支持,就像是支持卢公一样!”
这个男人喘息着,郑重的保证:
“想要重建家园,就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难道就不能再赌一次么!”
与其等着一天天像狗一样老死,为什么就不能我们失去的一切重新夺回来?还是说,你们还有什么东西会再失去的么!”
“他妈的,干了!”
闷声抽着烟杆的中年男人再也无法忍受,红着眼睛拍桌子,起身:“那就这样!”
“对,没错!”
“死也要死的坦坦荡荡!”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了,越来越多不甘和痛苦的低吟和怒吼。从十四年前开始所积攒的苦痛和悲伤像是火炭一样,被点燃了,在那一双双迷茫的眼瞳中亮起光芒。
到最后,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上首。
沉默念佛的苍老夫人。
祝夫人也在看着荀青,就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自己从小照顾到大的孩子一样,许久,轻叹:“阿青,你应该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说:“会死的。”
“我清楚,卢公在做的,卢公所遭受的,我全部都知道。”荀青肃然回答:“我知道我年轻靠不住,可我绝对不会再后退一步!哪怕粉身碎骨!”
“那就去做吧。”
祝夫人黯然的叹息:“我一把老骨头,没什么能帮你做的,但如果有能让我卖面子的地方,尽管直说……还有,季老呢,琢磨这么久了,也该说句话了。”
在她身旁,那个全程好像打瞌睡一样的昏聩老人沉默的看着这一切,许久,缓缓颔首:“我赞同。”
“钱的话,不是问题。”他盘着手中的玉环,立下保证:“福通号这么多年经营,还是有点积蓄的。”
祝夫人再问:“王先生呢?”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位育人无数的老书生捋着白色的胡须:“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冲劲,打拼下来的也都是年轻人的成果,像我们这样的老头儿,只要别做绊脚石就行了……好好干,阿青,我支持你。”
随着厅堂内,长者们一个一个的表态。
此刻,所有安乐坊遗民们的代表,都看向了惊愕的荀青。
从此刻开始,他就是继卢道玄之后,所有人的首领了。
“说点什么吧,阿青。”有人低声提醒。
“说、说什么?”荀青还不敢置信。
“随便说什么都好。”祝夫人说,“说点你想说的。”
“那……谢谢,谢谢大家。”
荀青紧张的吞了口吐沫,可环顾着那些充满期望和信任的眼神时,却有无形的勇气从肺腑中涌现了。
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于所有人的支持。
令他挺起了胸膛。
终于明白,此刻究竟应该说什么才好。
他深吸了一口气,举起了右手,握紧。
“重建家园!”
于是,有雷鸣一样的回应,无数人兴奋的呐喊从寂静中涌现,彻夜不息!
远方,停歇的焰火再度升起。
将天空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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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焰火之下,曲江坊的最高处。
垂帘之后的身影静静俯瞰着远处的风景。
“虽说焰火看多了有些乏味,但和宫中看惯了的场景比起来,偶尔看看不一样的景色倒也颇有趣味。”
她的语调一转,看向台阶下的上官,“不过,为何婉儿你却好像不是很满意?”
上官微微愕然,旋即苦笑,行礼禀报:“天后神目如炬,在下只是有些遗憾而已。”
“遗憾?人力毕竟有穷,事有七分则成,强求完美反而徒耗心神,你不必过于苛责。”
“不,在下只是……”她想了一下,摇头:“原本以为可以借此为天后引荐一位友人,不过如今看来,自傲如他,恐怕也是不愿意抛头露面的。”
“连我都见不到么?”
垂帘后的人失笑,不以为意:“左右是无名之辈罢了,不见也没什么关系……你也不必遗憾,陪我说会话吧。
我倒想要看看,这些日子你又有什么增进。”
“是。”
上官颔首。
在远处,抱着琵琶的少年似是未曾听闻,垂首,专注的演奏着。
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可渐渐的,清脆的琵琶声也压不住下面渐渐传来的喧嚣和嘈杂的声音了,垂帘后的人微微皱眉。
“不用弹了,停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