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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阿雀

谢阿雀从前应该不叫谢阿雀。

这名字是她二哥给的。

至于之前叫什么,在哪里住,又是从哪里被抱了回来,她大都已不记得。只知道自她有记忆起,便是跟着二哥的,二哥在哪,她便去哪:二哥住清辉阁,她就住旁边的听雨轩;二哥小时在学塾听课,她亦跟着后头脑袋点地、每日当着夫子的面睡回笼觉;二哥在猎场拉弓如满月,她在后头追着兔子满地跑——总之,哪里有二哥,哪里就有她谢阿雀跟着上蹿下跳。这么形影不离,一直长到了九岁半。

阿雀突然有一日便不再黏着哥哥了。

这事倒叫她最要好的小表姐惊奇。表姐姓赵,小字云佩,是她父亲、定远侯谢连刃年少时原配夫人的亲侄女。和她这个被捡回来的“野女儿”不同,赵家亦是世代军功,到这一辈,膝下仅有一女,太后怜爱她,早早便封了县主,是个姿态仪貌都顶顶出众的少女。

云佩表姐平日里对谁都温婉端方,却格外喜欢跟她玩在一起。

见她一连多日闷闷不乐,只独自一人窝在听雨轩里看话本,这日复又笑盈盈地凑上前来,与她一同钻在被窝里,问:“阿雀,同表姐说说,是哪个不长眼的人惹得你不开心?”

阿雀摇摇头,不答话。

眼角余光一瞥,瞧见表姐人比花娇、唇红齿白的一张脸,人却愈发蔫吧下去,心里只暗暗想:都是沾亲带故的人,怎么他们一个个都长得这样好看?

偏只有她不好看。

个头小,头发少,如麻杆般清瘦,定远侯府的下人们私下里都叫她“瘦猴儿”。她虽年纪小,可也知羞,时常傻呆呆蹲在花园池塘边对水照影,湖面上映出一张枯黄的脸,瞧着就像几个月没吃过饱饭。可多吃也不见好,只见胖,胖了便更不好看。

阿雀越想越委屈,难过得一夜没睡。

天刚蒙蒙亮,便驾轻就熟翻窗出了闺阁。等谢沉璧这日晨起练字,宣纸铺开,还未来得及提笔,便听见磨墨的小厮一声惊呼,垂眼一看,不语,只摆手叫那下人回避去。

他自练他的字。雷打不动。

“二哥,二哥。”

“……”

“二哥,”她赖在他书桌底下。头发乱糟糟,蓬成一丛鸡窝,哪里有一丝一毫侯府千金的架子?见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全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怜爱有加,只得又主动泪汪汪扒住他腿,死乞白赖问,“你说,这整个小长安,最美的姑娘是谁?”

“是谁?”

“哥哥,是我问你,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阿雀从书桌下钻出头来,瞧见自己不知何时蹭脏了他雪白衣袍一角,此刻上头只留下个分外显眼的黑手印,忙欲盖弥彰地拿手一遮。谢沉璧垂眼看她,她又佯装心不虚理不亏的样子,“二哥,你说,我若再长几年,会不会如东市的月娘、西市的胡娘那般,走在路上亦叫人挪不开眼,一顶一的娇媚漂亮?”

“……昨日又偷溜出府了?”

“没有!全然没有!”

阿雀叫人一语道破,忙连连摆手——摆了没两下,才想起自己那沾了灰的乌手。一抬头,瞧见二哥神情如旧,明白自己这下是藏也藏不住,只得又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话音一转,便又一本正经地掰起手指,“只是,再过三月,我也十岁了。二哥,你知道我在急什么的呀!”

“过了十岁,我们便得在书院升阁,唯有模样漂亮、仪态端庄的女子,方能被挑去夏风阁入学,”她满面愁恼,“四年前二哥你升阁时,早比我高出一截,又长得出挑,若你是个女儿家,一定早被夏风阁的人抢去了!怎么说、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妹妹,二哥,我若再长个几年,按理说也该和二哥一样漂亮了,是不是?”

……还是不是。

她倒真敢问。

谢沉璧听罢默然,良久,只轻叹口气。

低声道:“要漂亮有何用——还是聪明要紧。”

阿雀似懂非懂:“二哥,你在骂我?”

“听着像么?”

“像……也不像。”

她二哥便笑着摇摇头。

却是伸手扶她起来,掸去她裙边灰尘,又开口:“那便不是了。”

不是便不是吧。

二哥一贯面冷嘴毒,阿雀也没奢望他能蹦出几个好词来。但这日过后,她却当真再没听过府上下人议论她如何面黄肌瘦,如何仪态滑稽,仿佛切实一日赛一日地“漂亮”起来。后来同表姐说起,表姐只团扇掩面,笑得眉眼温柔,直道羡慕她有个好哥哥。

阿雀嘴撅得老高:“跟哥哥有什么关系?他只会要我念书、顶盘子、缝布还有弹棉花。也不让我去夏风阁,明知道我不喜欢念书,亦只会催着我随表姐你,后脚便升学去秋月楼罢了。”

“我的好阿雀。”

表姐闻言,伸手摸摸她头发。

“若不逼你学些琴棋书画,日后怎替你找你的如意郎君?沉璧待你,实已是用心良苦。”

“可难道我不会作诗,不会画画,便一文不值,不值得人家娶我吗?我看东市豆腐坊的月娘同她夫君,不会这些亦恩爱得很——听说每日三更不到,便一同起来推磨呢。”

赵云佩道:“你怎能和她比?”

表姐是真真正正的贵家千金,说话有她的道理,阿雀不想吵下去,自是不吭声。

心里却默默咋舌:怎么不能?她本就没有人家月娘好看。

想到这便馋起人家那“情意绵绵”的豆腐花来。阿雀揉揉肚子,忽见不远处长廊处一众侍从浩浩荡荡走过,最前那人白衣如雪,面若冠玉,当下更没了争辩的心思,自石凳上一跃而下。

谢沉璧自宫中回府,本一路行色匆匆,脚下忽被某物一撞。瞧见是她,那紧绷的面色方才有一刻放松,摆手示意身后锦衣侍卫勿动,又神色如常地低头。

“才踏进院子,刚便不知听谁说,阿雀长大要嫁东市的豆腐郎,”他半弯下腰,手指捋了捋她凌乱鬓发,“当真?”

阿雀装傻:“是谁说的?二哥,他们定是听错了,阿雀是说,要去东市买最最新鲜的豆腐花回来,给二哥作晚膳。”

“那便去吧。”

谢沉璧道:“带了银子么?”

没带也不妨事,他将腰间玉佩解下给她,顺手为她理了理袖角。

“且去吧。人家看了这玉便愿意为你赊账。平日你想玩也难得出去,今日叫你表姐陪你,想玩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回来——但莫叫那豆腐郎拐跑了。”

听这意思,竟是难得不用上课。

阿雀当下眼神一亮,也不追问,便欢天喜地地接过玉佩,拉过表姐一溜烟跑了。

一路跑,衣袂纷飞,笑声沿着长廊传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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