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明天要离开的是周析,但今晚一整晚下来,反而是这对年轻夫妇在一直哭哭笑笑。
陈骐泰不胜酒力,不过半晚便开始头脑发昏,甚至语无伦次。
他混混沌沌抱住周析纤细手臂,整个人靠在上面,一直喃喃不停。
“哥哥你这个人说话不算数...”
“你答应过我,说以后我当上国公了,你就是不领官职,也会做我客卿...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你说过你会走的...你对得起你的那些情人吗...”
周析淡然哄道:“也不是再不回来,殿下不必过虑。”
苏词青只是少尝果酒,便仍算清醒,见到陈骐泰这幅模样,说话越来越不像话,便赶紧去让家仆先带他回太子府。
将陈骐泰送出门后,周析才回头问苏词青要不要送她回府。
苏词青却勾着周析的手,抬头忧愁道:“哥哥,我能不能再坐一坐你院子里的千秋?”
周析怔了怔,却又浅笑点点头答应,带着苏词青走到院中。
苏词青今年不过十五,长相恬静可人,是正值豆蔻,便如她名字一般,豆蔻词工,青楼梦好。
难赋深情【1】。
当年周析被苏棹捡回到缅渠苏府时,苏词青不过蹒跚学步,牙牙学语。
只是其母诞女之后,很快便不幸病逝。苏棹忙于朝政,苏玉俍惯留军营,那些年间便只剩周析在其身旁,陪她蹒跚学步,陪她牙牙学语。
苏词青坐在千秋上,双手攥住吊绳,周析站在她身后,轻轻地推着吊绳。
苏词青垂着眼帘看着地面,问道:“贤卿哥哥,你答应去汝平,就是想认识那位六皇子吧?”
周析没有立刻回答。
沉默片刻后,他才淡然说道:“是原因之一。”
“可是若按着骐泰的话,他应该不愿见你吧,”苏词青一直垂头,温柔又问,“那你又该如何?”
周析故作轻松地笑道:“这天底下,还有你贤卿哥哥料理不好的男子吗?”
“说的也是,”苏词青一听,便也是笑了,回头看向周析,眨了眨眼,又问,“哥哥你的药还够吗?”
周析点点头:“够,方才出去,就是去找翁不悔拿药去了。”
苏词青这时才放心点点头,说道:“哥哥这一路可千万要小心,小时候我们说好的,我们谁都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
周析看着苏词青一双眼,明亮透彻。
他们苏家的人,双眼都特别好看,是纯粹通透。
周析有时候甚至在想,自己这张脸,欠的就是这样一双眼。
可是段名生说,相由心生。
周析这一辈子,双眼都不可能这般纯粹。
周析从小长得清瘦,捡回来那时候是衣衫褴褛,浑身肮脏。
被苏棹牵着手回到苏府门外时,围观的孩童都对他指手画脚地嘲笑。
那日苏玉俍从府里大步而出,狠狠地瞪了这群小孩一眼,将他们都吓跑后,才领着周析入府。
后来在学塾中,周析也没少被人欺负嘲笑排挤。
笑他什么周氏遗孤,不过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笑他堂堂男儿,竟然被人说是美人相态。
笑他受学苏门,不过就是寄人篱下,狐假虎威。
周析表现从不在意,微笑而过,却笑带寒凉。
但每次只要苏玉俍一见,定会对这些孩童责骂,而苏词青则会上前牵过周析,带他离开。
可是有些事,对于周析,从来,是感情,更是人情。
此时周析看着苏词青神色诚挚,他便也只是宠溺地笑笑,还没说话,从门处传来有人靠近脚步声。
苏玉俍身上深色布衣,脚上黑靴,手上还握着刀,阔步走到二人跟前。
苏词青连忙站起,苏玉俍先瞥了周析一眼,又对着苏词青沉声道:“天色不早了,听府上的人说你还在这里,我便来接你先回太子府...”
苏玉俍说着,又对周析低声斥道:“词青不懂事,你也随着她,大晚上的,堂堂太子夫人便留在你府里头...”
“兄长,”苏词青连忙上前拽了拽苏玉俍衣袖,“是我自己要留下的。”
周析一直低垂眼帘,没有回话。
苏玉俍盯了他许久,许多话明明已经流到嘴边,却还是说不出口。
最后只是带着苏词青转身便要离开。
只是他刚走开半步,便又停了下来,半侧着脸,对周析沉声道:“明日我送你一程。”
“不用麻烦了,”周析仍是看着地面上千秋留下的影子,淡淡说道,“又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
“主公的意思!”苏玉俍忽然不耐烦地打断,“也是父亲的意思。”
苏玉俍说完,不待周析再话,便带着苏词青头也不回离开了周府。
周析看着月光照在地面,刚好落在那点点桃花花瓣上,斑驳成画。
他藏在袖中的左手,一直转着那串朱红的骨串,珠串套在他手中,拇指一颗一颗地数着。
十六颗珠子,数了十三年,还是十六颗,没多,也没少。
在徐国的十三年,人来人往,没多,也没少。
八月十七,天青,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