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后退了一两步,薄纱掩盖下,左臂上赫然一道红印。
崔进之被那道红刺得清醒了过来,不知道自己方才怎么会那样暴怒。他绷着脸摆了摆手,命侍从退下。
他找李述有正事,不想和她正面冲突。
屋里沈孝出了一身冷汗,望着自己身上和床上的狼藉,脑子一片空白。
屋外。
崔进之勉强将心里的火气压了下去,“李述,你不要跟我闹性子,你也犯不着拿沈孝故意气我。”
他沉下嗓子,“我今日不是来跟你谈感情的,我要跟你谈朝事。”
“你中午刚在府里见了沈孝,太子下午就听说了这件事,直接把我从永通渠叫回了东宫。太子问我,平阳是不是扛不住压力,要向父皇低头了。”
崔进之看着李述,“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替我答一下。”
李述垂眼看着臂上的红痕慢慢消散了,但她知道第二日会转为淤青。她淡淡道,“我没有。我没有要向谁低头,更没有想给沈孝借粮。”
她垂着眼,不去看崔进之。
面前的人不是崔进之,他只是太子的传声筒而已。她低着头,向太子传递出一种屈服的姿态。
“那你为什么要见沈孝?还让他在你府上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你知道那些犹豫不定的世家会怎么想平阳公主见了二皇子的人,她可能要放粮了。他们也会跟着放粮的!”
李述解释道,“我没想接见沈孝,只是他在府外一直坚持,赶也赶不走。若是他在我府外出了事”
面前的“太子”嗤笑了一声,“那就让他出事好了!不过一个八品小官,一点身家背景都没有,值当你这样废心思?”
李述伸出右手,覆盖住了左臂上的红痕。她的声音轻轻的,为自己的行动解释。“父皇支持沈孝征粮,我若是对沈孝做事太绝,父皇会怎么想我?”
“那你也不想想太子会怎么想你?!”崔进之骤然提高了声音。
李述闻言,右手一下子捏紧左臂,狠狠箍着那道红痕,一阵疼痛。她忽然笑了笑,抬起目光来看着崔进之。
“太子怎么想我?”
她也拔高了声音,“崔进之,以粮代钱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站在太子那头,为了太子我已经把二哥逼上了绝路。如今就因为我在府里接见了沈孝,太子就认为我背叛了他?”
李述冷笑了一声,“你给我记住,这么些年我是靠着太子上来的,可我不是太子的一条狗,不是太子让我做什么,我就一定要听话地做什么,半分自己的行为都不能有。”
崔进之因李述骤然而起的怒意楞了一下,他能感受到李述对太子似有怨言,可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心里浮现出一个猜测李述在征粮这件事上,可能会偏向皇上,而非偏向太子。
他不允许李述和他阵线不同。
“没有人说你是太子的走狗。李述,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我和太子休戚与共,利益相关,帮太子就是在帮我们”
“那是你,不是我!”
李述打断了崔进之的话,
“帮太子就是在帮你,不是在帮我。崔进之,你似乎忘了,除了太子,我还受着父皇的制约。我有今天的地位,一半是靠着太子撑起来,一半是靠着父皇的恩宠。当初沈孝封官一事,太子要压低沈孝的官,父皇又想给他高官做,我在父皇和太子的夹缝里,一边都不能得罪。
几个月过去了,如今在征粮这件事上,我也站在父皇和太子的夹缝里。”
李述的目光骤然尖锐起来,“崔进之,你知道站在夹缝里是什么感受吗?左边是刀光剑影,右边也是刀光剑影,一刻都不敢放松,一边也不敢得罪。”
“你开口闭口都是太子,拼了命地想把我拉到那边去,可我到了太子那边,父皇又会怎么想我?崔进之,我没有那么果断,能彻底抛弃父皇,永远站在太子那头。我在尽我自己的力量权衡着,尽我自己的力量帮助太子。”
她偏过目光,声音轻轻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替我着想一下,想一下我的难处。”
崔进之怔了怔,看着李述瘦削的模样,“你有自己的打算,有自己的谋划,这没关系。可你的筹谋不能和太子相抵触。”
他知道李述吃软不吃硬,尽量让声音软下来,“征粮这件事,谁都没想到父皇会那么果断地站在二皇子那头。如今虽然沈孝还有二十万石粮没有征上来,可你我都知道,长安城有多少墙头草,摇摆不定,一会儿怕太子,一会儿又怕皇上,他们指不定会在最后关头一股脑地把粮交上去。到那时候,二皇子还在朝中蹦跶,甚至因为征粮有功会更上一层楼,更加威胁太子。”
崔进之伸手握住了李述的双肩,低下头道,“今天下午你前脚刚让沈孝进府,后脚就有人慌了,连忙捐了几千石粮过去。雀奴,征粮一事你是关键,你……不能行差踏错,否则太子、还有我,该怎么办。”
崔进之握着她的肩,将朝政时局掰开揉碎了给她字字句句地讲明白。
李述晃了晃神,犹记得那年她还不受宠的时候,宫里没有人看得起她,唯有崔家三郎愿意在她身边,教她看书识字,教她政治道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帮她,只知道他是全皇宫里,唯一一个会对她好的人。他对她好,不求任何回报。
那年他穿一身华贵的衣裳,随意地坐在荒僻宫殿外落满了灰尘的台阶上,他偏过头来,对她笑了笑,问,“我方才讲的,你听懂了没。”李述仰望着他,点了点头。
崔进之见李述不说话,但态度却已软了下来,微微叹了一口气,“太子拼了命都要把二皇子踹下去,征粮这件事他不能输。若是太子失势了,你我都没有好日子过。你和皇上、和太子的关系比任何人都紧密,所有人都在猜你怎么做。你稍微动一下,对朝局的影响不是一分两分。”
李述回过神来,像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一样,对崔进之慢慢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没有想背叛太子,我也不会给沈孝借粮。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做得圆滑一点,不想彻底得罪父皇。”
崔进之伸出手来,迟疑了片刻,轻揉了揉李述的后脑勺,就像从前鼓励她时的那样。李述没有避开他。
崔进之道,“让沈孝开门吧。”
崔进之的随从刚被吼了,这会儿不敢再肆意妄为,李述对小黄门挥了挥手,小黄门连忙哈着腰又去敲门。
“沈大人?”
忽听屋里一阵唰唰的水声,接着是“苍啷啷”的声音,似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可依旧没人来应门,小黄门看着李述,李述也不知道沈孝到底要干什么?
他征不到粮,所以不准备走了,决定在她府里生根发芽吗?
侍从们得了令,正要上前准备撞门的时候,门忽然从里头打开了。
沈孝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水,落汤鸡般地站在门后,从前襟到下摆,浑身都湿透了。
他身后满地水渍,床上似乎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房间里几个冰盆此时都空了。
李述皱了皱眉。
沈孝这是干了什么?闲着没事在她府上还洗了个凉水澡?真是好兴致。
崔进之看见屋里狼藉也怔了怔,但很快就冷了声色,一副官场模样,“沈大人怎得如此狼狈,下人招待不周吗?”
沈孝对崔进之作揖,“不是,下官……下官不慎打翻了水盆,崔侍郎见笑了。”
他抬眼,看到平阳公主依旧穿着那身家常的素薄纱衣,她抱臂站着,脸色冷淡,锁骨微凸,与他梦里的行状一模一样。
唯一不一样的,是她身旁早有别人站着。
崔进之看到沈孝的目光落在李述身上,目光一冷,向前行了半步,遮住了李述半个身子。
然后冷道,“既然沈大人身体无碍,时辰也不早了,若无要事……请回吧。至于征粮一事,不瞒沈大人,我与雀奴确实想给沈大人借粮,只是这两个月来,户部给永通渠的粮断断续续的,难免有断粮的时候,我们只能拿自家的粮食填补空档。”
崔进之笑道,“府上实在是没粮了。”
李述听着崔进之信口胡扯。
谁知道沈孝听了这明显的谎话,竟也不争辩,沉默了片刻,末了“嗯”了一声。
李述微皱了皱眉,觉得沈孝……不太正常。
这位仁兄可是能在太阳下晒半晌,就为了逼她见一面的人。好不容易进府了,一句征粮的话还没提,就像落汤鸡一样走了。
沈大人中了个暑,是不是将脑子烧坏了。
不过他不提,李述也松了一口气,不然还要和他扯半天。
李述看沈孝浑身都往下滴水,忽然道,“红螺,去取身驸马的衣裳来。”
隔着崔进之的肩膀,李述看了沈孝一眼,“换身干衣再走吧。”
谁知崔进之闻言立刻便冷了脸,“我没有多余的衣裳。”
李述看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他的想法,“最近府上新做了夏衣,本要给你送到永通渠去的。只是我想着青萝那边应该给你准备了不少……”
她笑了笑,偏要和崔进之作对,转头对红螺道,“取一件来。”
崔进之哑口无言。
沈孝湿哒哒地站着,看到平阳公主说起“青萝”这个名字时,有别样的情绪。
红螺抱了件夏衣过来,沈孝换衣的空档,李述和崔进之在廊外站着。
沉默了片刻后,崔进之忽然道,“府里的夏衣我都有穿。”
李述冷淡地“哦”了一声。
崔进之还想说什么,可身后的门已打开了。沈孝抱着自己湿哒哒的官袍,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鸦青色带暗纹的衣裳,眉目深邃,看了看李述,然后很快收回目光。夕阳余晖下,他身上有一种并不温和的沉静。像深潭水,像深山木,带着一种看不透的沉默。
是与崔进之截然不同的气质。
崔进之惯穿浅色衣,因此红螺专门挑了一件深色的衣服给沈孝,就是怕他抢了驸马爷的心头好。
他抱着官袍,不便作揖,便对李述和崔进之点了点头,“今日……给公主添麻烦了。”然后跟着领路的小黄门往府外走去。
脊背绷的笔直。
沿着回廊拐了个弯,直到确定李述再也看不见自己后,沈孝才放松了下来,叹了口气。
他今日算是白费了,原本是想劝她借粮的,可自己做出那等丢人的事情后,他实在无法和李述面对面地交谈。生怕她看出一点异样。
崔进之站在李述身边,看着沈孝穿着他的衣裳走远了。他只觉得沈孝抢了他的东西,哪怕那是他平日里不珍视的东西。
他终究是没憋住,带了几分瓮声瓮气,“那件衣服我挺喜欢的。”
“哦……”李述冷淡淡,“我记得你不喜欢穿深色衣。”
“可那件我喜欢。”
李述翻了个白眼,不想和崔进之讨论衣裳的问题。
很幼稚。
她道,“我不是想给他借衣服,只是他湿哒哒从我府上走出去,旁人都以为我故意为难他,泼了他一盆水。沈孝是替父皇来征粮的,我可以找尽借口不给他放粮,可我不能那样待他。”
李述微叹了口气,“传到父皇耳里,他会以为我和他离心了。”
在夹缝里如履薄冰是什么感受,崔进之体会不到,也不会替她感同身受。
昔年他教她时,说在朝中做事,第一要务便是谨慎,如今她在夹缝之中学会了谨慎,可他站在夹缝之外的坦途上,质问她为什么这样胆怯。
他好像看不到她身侧都是万丈深渊。
崔进之闻言,知道李述只是出于政治考量而给沈孝借衣,这才高兴了一点。
他笑了笑,凤眼似是多情,“雀奴,”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抓住了李述的小臂,“时辰晚了,我们去吃饭吧。”
可李述却立刻将他的手拨开,她似是避之不及地后退了一步,看了崔进之一眼,眼里不带任何感情。
“我不饿……我先回房去了。”
说罢转身就走,留下崔进之一个人,伸出去的手空落落的。
“雀奴。”
他忽然叫了一声,可是李述没有听到,她沿着抄手游廊越走越远了。
沈孝跟着小黄门走过湖畔,马上就要出外院了,小黄门看他一直抱着湿衣,好心道,“奴才给你拿衣裳吧。”
谁知沈孝连忙道,“不必了。”
小黄门腹诽了一下,不就一件衣裳么,沈大人反应这么激烈干嘛呀。他长得像偷衣裳的贼么。
二人对话间停了片刻,正要继续前行,沈孝忽然看到湖泊对面,李述慢慢地走进了凉亭。隔得太远,他只能看到她的轮廓。
雀奴……
他想到崔进之刚才这样叫她。原来她的小字是这个。
旁边的小黄门催了一下,沈孝收回目光,继续往府外走去。
“雀奴。”
李述站在凉亭的栏杆处,想起崔进之方才是这么叫她的。
这个名字是她母亲起的,因为冷宫院子里经常会跑来一些小麻雀,李述没有玩伴,只能和它们玩。
他高兴的时候、求助于她的时候,就会叫她的小字。其他时候都是叫她的名字。
今天这一声“雀奴”又是她用什么换回来的?哦,是因为她听了他的话,依旧站在太子那头。
她想要得到一些温情,总是要先付出一些什么。就像是等价交换一样。
李述抬眼,看着湖对面沈孝的背影越来越远。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沈孝很像,他为了做官,为了权力与野心,可以用自己身上的很多东西来交换譬如身体,譬如头脑,譬如性命。
他肃冷的好像一柄刀,无论被谁利用都好,无论有没有被砍出缺口都好。只要有人愿意利用他,那他就可以抓住机会往上爬。
李述靠着柱子,心想,他被人利用的时候,会不会也很难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