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安城比昨日的夜市更热闹些。今日大晴,商贩们趁着暑气还未上来,在街边吆喝着生意。大街不算宽敞,只偶尔通过一两辆马车,来往步行之人却不少。街边的酒肆茶楼却有些冷清。 走过两条街,远远就闻到了阵阵药味,抬头便能看到回春堂的挂木招牌。 这回春堂的店铺倒也大,是寻常商铺的两倍,还带着后院。那小厮带头走进了宽敞的大堂中,径直走向了柜台后面的红面老头。千寻跟在后面,一眼扫了扫堂中的布置。 左手边用竹帘隔出了两个小间,隐约可见里面坐着人。离隔间不远处设了些坐榻,约莫有七八人候在那里。想来,小间中便是医师看诊的地方。右手边靠里处设了柜台,柜台后面整整一面一丈多高的墙面上,全是一格一格写了标签的柜子。一面色红润的老头正站在柜台后面,指挥一身着青色布衣的少年人爬上梯子,去取顶格里的药材。 打量间,千寻已走至柜台,见小厮面色讪讪地站在一旁,便要开口去问那老头,不想他正用油纸包了切碎的药材,抬头一眼看到了千寻,眯了眯眼不悦道:“拿药需排队。”说着,指了指一旁排了近十人的队伍。 千寻挑眉,随即笑道:“若是排队能取药,那也不错。可刘药师驳回了我的药方,却不知该上何处排队求个说法?” 那老头听了,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千寻,又转向那小厮,疑惑地问道:“你那方子就是这娃娃写的?” 千寻失笑,见小厮点了点头,向那老头说了几句。老头随即转过头来,又重新将她打量了一番。千寻无奈一笑,对着小厮说:“耽误你这许久,已十分抱歉,等下我能自行回去,你且回店里吧。” 那小厮见她说得如此客气,忙说了几句“不敢”,躬身一礼走了。 此时,那老头已将人打量完,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挥手让那青衣少年过来,吩咐了几句,便留下他给客人配药。他从柜台中走了出来,向千寻招了招手,自顾自往里间走去。千寻暗叹一口气,跟了上去。 内院比千寻想的还要大些,廊道外两边是些苗圃,种了不少草药。两人走到了一处六角小亭,老头走进去坐下,回头又要向千寻招手。千寻立即跟了进去,在他对面坐下,面上带了些看戏般的笑意,心里有些好奇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老头见她坐下,当即换了一脸郑重的神情,斟酌了一番后,开口道:“小娃娃你可是有什么隐疾,不方便说出来?”说着,他仔细看着千寻面上的变化,只见她仍若无其事地含笑看着自己,当即有些着急,劝道:“须知讳疾忌医只会令病情更糟。我看你年纪轻轻的,应当惜命才是。不能看了医书就胡乱给自己开药。你那方子里的石川草和紫罗叶都是治疗寒症的,可再配上腥热的牛荨子,却成了□□了。服用久了,毒素堆积,神仙也难救啊。” 他看了看面上仍无变化的千寻,一拍桌子道:“我见你面相温和,只道你是良善之辈。这方子总不会是拿来给别人服用的吧!” 千寻垂眼一笑,答道:“刘药师明鉴,确实是给别人用的,也的确是治疗寒症的。” “你这小娃娃也太不负责任!为何不将人带来此处,让医师看看!”这老头确实是刘药师,见她回得轻巧,顿时有些生气,面上充血,倒显得一张脸更红了。 “刘药师莫生气。服药的病人原是中了寒毒,需用这样微量毒来克制。晚辈不才,不敢说精通药理,却也不敢轻贱人命。”千寻抬眼看着他,眼中一派清明。 刘药师还想开口,却见一灰袍中年人从廊下走过,见了刘药师,急急行来,道:“刘老,于老那里来了消息。”那人看了千寻一眼,闭口未往下说。 刘药师闻言,转头向千寻说:“小娃娃你在此等我,我去去就来。”言罢,就跟着那中年人向廊下走去,片刻就不见了人影。 千寻只觉无趣,寻思回去将药方分成两份,将石川草、紫罗叶和牛荨子分开买,这老头也就没什么可叽歪的了。打定主意,她也不想在此等候,从亭子里走了出来,循着来时的路向回走去。路过一处池塘时,忽被绿叶丛中的一团白影吸引住了。细细一看,那白影竟是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它收着翅膀埋头在一丛水生菖蒲边,尖利的细爪踏在池塘边缘的圆石上,圆石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池水,倒将它一身雪白的羽毛映出了另一个影像。右边的腿上,还系着一个小巧的信筒。 千寻轻咦一声,渐渐向它走去,脚下放轻了步子,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海东青仍在饮水,并未察觉异样,只背后的羽翅微微扇动了一下。千寻越走越近,忽纵身一扑,一手只抓它背脊,夹住了它的双翅,单手将它提了起来,笑道:“你怎么跑来了这里!” 那海东青未料到有人偷袭,居然一招得手,惊得双翅直扑,无奈羽翅被缚,竟动弹不得。它愈发挣扎起来,利爪向身后袭去,脖子扭动起来,发出了尖锐的鸣声。 千寻哈哈一笑,避开它袭来的利爪,伸出另一只手去挠它翅下,笑道:“愿赌服输,被我抓了就该老实点。咦,今天你怎么特别凶?再闹我就将你的毛拔了,给阿凌做披风!” 那海东青却似完全没有听懂,依旧扑腾得厉害,口中鸣叫愈发凄厉,挣扎中真的掉下一片羽毛来。这下倒让千寻纳闷了起来,伸手要去取它脚上的信筒,却听身后响起一温润低沉的声音:“请阁下放了它。” 千寻闻声转头,待看清来人后,两人面上都露出了一些诧异。千寻笑道:“呵,这倒是巧,又和你遇上了。” 那人见了千寻,面上也露出了笑来,道:“确实有缘。” “上次欠了你两个人情,也未来得及道谢。”千寻说着,就要作揖道谢,手上的海东青忽挣脱出来,利爪瞬时就向她手上抓去。千寻一怔,手下却未停下,手掌一番已重新抓上了它的脊背,手指一勾,将它双翅夹住。她“咦”了一声,凑近端详着有些气恼的海东青,在看到它鼻端的一点黑斑后,抬头看着面前那人苦笑道:“唔,我好像是认错了。” 那人站在那里,身上穿着件鸦青色云纹锦袍,颇有兴致地看着千寻娴熟地捉那海东青,口上却道:“我姓李,字随豫。上次匆忙,还未知你姓名?” 千寻捉着那海东青,放也不是,拿着也不是,有些尴尬。见李随豫袖手站在面前,有些看戏的样子,不觉就将仍在扑腾的海东青塞向他怀里,一边笑着说:“我姓苏。” 李随豫见她眼含促狭,了然一笑,伸手接过了海东青,也和她一般捏在背脊上,手指夹住了双翅。交接时,两人手指轻触。千寻浑然未觉,收回了手,向袖中找素帕,这才想起昨夜已拿来包了牛毛细针,不由多看了一眼那只捏过海东青的手。 海东青到了李随豫的手上,瞬时安静了下来。 千寻正要寻个托词告辞,却听不远处有人快步从廊下走来,当先一人边走边骂道:“怎么不说一声就自己跑了!年纪轻轻的,竟一点规矩也不懂!” 千寻听了,暗叫不妙,脚下已后退半步,撒腿就要跑,却听一阵“扑棱棱”声响,李随豫已将手中的海东青放开,这只白鸟低低盘旋了一圈后,向空中振翅飞去。廊下骂骂咧咧的刘药师住了口,向白鸟低掠之处看去,恰好见到千寻,便大步走去。他边走边道:“小娃娃原来你在此处,教我好找!” 千寻暗叹一口气,看着白鸟飞去的方向出神。 刘药师走近,正想再念叨几句,忽看清了千寻身前的那人,停住步子。“咦?少东家怎么回来了?” 李随豫轻笑一声,道:“嗯,出城时见到了鲁永。” “那少东家想必是知道了?”刘药师面上多了些愁色。 李随豫微微点头,看了一眼千寻,向着刘药师道:“悬影峰几日前发生雪崩,只怕短时间内是无法从安城附近上舒伦山了。” 千寻听了,心中微讶。她带着阿凌赶来安城,便是要从这里上舒伦山摘取雪莲。若是因雪崩封了山路,再要上山就很难了。何况也不知这次雪崩到底有多严重,贸然上山只怕还会遇到第二波的崩塌。她正出神想着,却听李随豫正在唤她:“苏兄,难得巧遇,你可要让随豫略尽地主之谊,留下吃顿便饭吧。” 吃饭?千寻转眼看向他,只见他面上带笑,眼中露出了些诚恳的神色,不自觉想要点头,忽脑中闪过了萧宁渊阴沉的脸,不由苦笑道:“我倒是想,只怕回去晚了,有人等不及用药,心中怨恨我。” “哦?是了,你来此必是来抓药的。我让人替你送去如何?”李随豫笑着道。 千寻面上仍是一副无奈之色,道:“刘药师却是不愿卖给我呢。”说着,她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刘老头。 刘药师听了,一瞪眼,道:“你这娃娃真不识好歹。老朽我也是为了你好,方子怎能乱开!你且带我去看看那人,该用什么药,自然需谨慎斟酌。” 千寻苦笑着看向李随豫,见他正别开脸憋笑,不由挑眉。他见千寻面上有些不悦,回头换了副正经的模样,向刘药师道:“苏兄少年天才,于岐黄之术也是颇为精通。我见过他给人治病,说是妙手回春也不为过。他需什么药,你放心给他便是。” 刘药师听了,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千寻,到底还是点头,道:“既然少东家开口了,刘老头立刻让人去抓药。”说完,他转身就走。 千寻急忙追上去几步,道:“不忙,今日来还有别的药要买。来时急了些,尚未写下药方。” 刘药师止了步子回头,正要让她跟自己一并去前堂,李随豫却也跟了上来,笑道:“如此,就先去书房写吧。说了要留你吃饭的,你一并写了,我让人送去你的住处。” 千寻脑中飞快地将舒伦山之事转了一圈,随即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