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凭什么?” 扶道山人不明白。 见愁一笑:“山人有所不知,杀我之人乃是我枕边的夫君,若我没猜错,他该是为寻仙问道而杀。” “什么?” 扶道山人顿时大惊。 “你竟是因斩尘缘而死?” “斩尘缘?” 见愁已经从棺材里出来,踩到了泥泞的地面上。 扶道山人道:“世上有许多人,为求仙问道,追寻天地间的至理,所以灭绝尘心,斩断俗缘。因而有一说,名曰:斩尘缘。” “人无牵挂,抛开欲念,一心求道,方能成就无上大道。所以世间修士,多会待斩尽尘缘之后,再一心修行。一般修士寿数极长,远超凡人,待得人间六亲皆达往生,尘缘便自然断了。只是有些极端之人,心急难耐,难以等待数十年的漫长岁月,因而会做出一些非常之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扶道山人脸上仿佛绽放出一层光彩来,终于从一个老乞丐,化身为道骨仙风的山人。 他带着几分难言的怜悯,看着她。 “你夫君……” “便是山人所说的后者?” 为求道,而杀妻? 何等冷血? 见愁听得几乎发笑。 这般冷血狠毒之辈,上苍也能允他们成仙不成? 共患难的夫妻情义,在长生不老面前,当真有那般脆弱? 低低一声嗤笑,见愁脸上的神色,一下变得无比嘲讽起来。 潮湿的木心棺材躺在土坑里,下面还有晕染开的一团血迹,扎眼极了。 她面前一步的地方,一块木牌歪倒在地,被雨水打湿,晕染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模糊可辨。 “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是她的墓碑。 是谢不臣的字迹。 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哈。 真是再没有比这讽刺的事情了。 谢见愁? 不,不是了。 在那一剑之后,一切便已恩断义绝。 她将不再姓谢,更不是谢不臣的妻子。 她有名无姓,无父无母,只这天地之间一根飘萍。 见愁一步迈出,没有半分留恋的、甚至冷酷地,踩在了这块墓碑上,像是踩在自己的过去上。 “昨日之日不可留……” “什么?”扶道山人没听清。 “没什么。” 见愁回过神来,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淡笑,只朝扶道山人躬身一拜:“见愁自知本已奔赴黄泉,山人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见愁无以为报——” “要以身相许?” 扶道山人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身子前倾,期待地望着见愁。 方才那个满口“大道仁义”的老头,这一瞬间,脸上写满了猥琐。 “……” 一时之间,见愁所有道谢的话,感动的话,全部被噎在了喉咙口,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山、山人取笑了……”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喽? 扶道山人才亮起来的眼睛,顿时就暗了下去,只觉大倒胃口,长叹一口气:“果然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山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你给救了起来……” 见愁默默想,的确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古。 这年头这些方外之人,施恩图报也就算了,还、还想这些? 不是说,修道之人,都要断情绝欲吗? 显然,见愁的疑惑,此刻是无人解答的。 扶道山人看见愁最终也没什么表示,不由得悻悻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老脸颇有几分挂不住,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呃,那什么,现在你人已经没事了,准备干什么去?” 准备干什么? 见愁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谢不臣,下一刻回荡在脑海之中的,便是才住了没几月的农家小院。 她一下朝着断崖上面望去。 黄色的泥土最近浸饱了雨水,将断崖断面上的黑色岩石染污了一片。有几棵老树扎根在岩缝里,枝干遒劲。断崖不高,两侧有树木掩映,左边便有一道斜坡,上头长满了杂草,从这一道斜坡,可以上这一层断崖。 见愁道:“我想回家看看。” 说完,她竟然直接朝着前面斜坡走去。 “哎?回家?你脑子没坑吧?” 扶道山人简直傻眼。 “回去干什么啊?你死都死了!” 死了她也要回去看看。 见愁没回他,两步上了陡峭的斜坡,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你是不是傻啊?你要回去被村民们发现怎么办?死而复生,你会被弄死的啊!山人我不是白救你了?你说说你,浪费人家心意,救了你你就以为自己厉害了不成?像你这么忘恩负义的还是第三百六十七次见!” 她哪里忘恩负义了? 不过…… 见愁忽然问道:“三百六十七次……那您救过多少次人?” “这个么……等我数数……”扶道山人连忙掐着手指头连点,最后道,“算上你一共三百六十八次了。” “那有多少个忘恩负义的?” “三百六十七。” 扶道山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言的悲愤。 “哦……说到底不忘恩负义的也就一个呀?不过也挺好。” “挺好?!” 扶道山人瞪圆了眼睛,怒视见愁! 见愁轻轻一笑,只道:“我会是第二个。” “恩?” 扶道山人顿时诧异。 第二个不忘恩负义的人罢了。 见愁没有解释,继续往前行去。 扶道山人却愣住了,他不由打量起见愁来:苍白的脸色,已经因为爬坡过于吃力,染上一层病态的晕红,草叶锋锐的边缘,偶尔会划伤她手臂,她却半点不在意一样,一心往上。 是个有心气儿的姑娘。 他思索了起来:要不,真收个徒弟试试? 上面,见愁却已经爬完了这不长的斜坡,眼前一下开阔。 草丛如地毯一般平铺而去,远处树木葱郁,一条大道向着林中延伸,又朝着远处的山峦蜿蜒盘旋而去。 天近傍晚,已经开始逐渐变暗,山坳之中的小村庄,似有袅袅的炊烟飘起。 那边的那边,便是她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