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碧落银河星盘礴,明月离娄自相联。清漏频转,昏鸦鸟啼,正是金风玉露,两厢愁绪。老树桦阴下,声度凄诉。只恐韶华负,明月当空无言立。世间别离无数,空惆怅虚度,吹尽飞絮。相思芳草,新绿乍生,冉冉流年成尘。琴心先许,似满地花茵,熏风池阁。楼影沉沉,冷香一片心。 元月将至,天空嵌墨似的晕暗灰灰的低垂下来。茜纱窗外已是覆上了薄薄雾凇,外面依旧还刮着雪糁子,吹得林沁西苑那一片竹林簌簌有声。 书案添香屡屡萦绕,雪梅照着那窗外的红梅,饱了墨在画纸上临摹赋色。高士奇双手笼着火盆烤火,眼睛落在画纸上,“触笔之处柔、健、刚、兼,各式均要拿捏熟络,笔意酣畅,鸾凤轩翥,韵在灵;鸷鸟腾骧,势在气;婉约生花,意在情。亦形亦韵亦灵亦情,骨法飘渺皆要力透纸背,方可跃然纸上。” 雪梅提着笔说是,思绪早就飘到爪洼国去过了,容若关在祠堂里已经两日,可见这回明珠气得不轻,连老太太也不出面说合了,只觉罗夫人动静大些,在明珠跟前劝了几回,也不见心回意转,堵着气在祠堂外按了椅子守他儿子去了,可天公不作美,风吹雪打的,不出一天就病倒了。她担心容若,寒冬腊月冻坏了可怎么好?她既愧疚又感动,他是个白玉无瑕的人,对上孝悌,对下和顺,恭谨谦让事事周到,阖家大小无不称赞,如今为了她豁出去似的忤逆长辈,这说明他在乎她,而且是非常,这对她来说很是触动。 高士奇见那画上笔触虽落拓洒脱,但徒得其形而失其神,画风萎靡,可见是心不在焉,他在画上压压手,“诶,心思不到又流于刻板了,走了流风,成何意趣?” 雪梅心有不耐,“先生,这画改天再作如何?我心思没在这上头,乱笔成画没得污了您的眼。” 高士奇叹道:“府上聘了重金请我来教你,盼你卓有所成,你又是我首徒自然看重你些,你虽是女学生,在于悟性方面却不输于男子,正可谓天道酬勤,只望你不要马虎,把心思多放在课业上才好。” 雪梅颔首,“学生知道,请先生宽心。” 她答应的恳切,可心里腻烦透了,都说皇家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她却不稀罕,颠沛流离的生活她过得够够的了,就想一门心思跟着容若过安生日子。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明府的长辈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她一个姑娘无话可说,态度越鲜明了,显着自己太跌份儿,扫了脸面不说,连带着天府里的爹娘也跟着受辱。这份感情是她心心念念盼着的,逼的没辙撂开手,又不认头,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暗里偷偷抹泪儿,真是憋屈死了。 正说着,安管家隔着帘子问:“高先生可在?”高士奇应了声忙打了帘子出去。 那高士奇家境清寒,本是随其父高古生北上游学至都门,不想中途其父亡故,无奈他以卖书画、春帖以贴补生活。幸遇顾贞观,知明珠要请宾师,遂荐了他去。 外面高士奇与安管家私下里耳语良久,她在里面听得不大真切,这样的行止在府上早就看惯了,她也没放在心上。她牵牵嘴角显得不以为然,拿来七弦琴似有若无的拨弄,随着音律悲戚戚地唱:“ 玉鸾兮清歌,抚长萧兮玉瑱,缱绻柔兮明珰。 玉琴兮泠泠,步蘅薄兮鹤立,思绵绵兮璜台。 月皎皎兮汋约,清之扬兮猗靡,凤凰翼兮鼓瑟。 鸾鸟翀兮五鸣,熠熠燿兮齐光。 兰茝幽兮芳华,瞭杳杳兮朝云。” 时近隅中,驮皇帝的青蓝小娇早已停在明珠府外西角门上,曹寅打了骄帘,明珠已肃然恭迎,皇帝压压手示意他无须聒噪府上家眷,明珠扫扫马蹄袖,扎在地上打个千,“奴才,恭迎圣驾。” 皇帝嗯了声,略弯腰身对明珠说:“朕今儿是来串门子的,把朝堂上的那些规矩都免了吧。” 明珠连连说是,步下跟随皇帝直入了后院,那后花园中塑石假山秀峻连绵,萋萋腊梅傍幽湖岸,西侧落一拱桥直通林沁西苑,只听西苑内娓娓道来婉妙的歌声,皇帝止了步,闭目聆听,那琴声时婉时缓,挑拨勾弦,面前山隐蒸霞,池面澄澈晶莹犹如金玉,音律咏叹余音绕梁,只觉心旷神怡,似有超逸绝伦,羡冥鸿飞之感,只是歌声过于空濛悲怆,也说不清其中是个什么滋味,内心时而振起波澜,时而寒烟衰草,追忆起儿时往事,想起‘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抱憾的念头,因此上留身心,不知不觉心驰神往。 曹寅听了一阵,忽看到福全也跟了上来,站一旁也听愣住了,他轻碰了一下皇帝的衣袖,皇帝才如梦方醒,干咳了几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明珠啊,你倒是会玉韫珠藏。” 明珠讪讪的,惶恐道:“奴才的园子哪比得皇上的御花园,就好比土丘见泰山,远远不及。” 皇帝会心一笑,打趣道:“朕和你玩笑,你紧张什么?”抬首冲西苑指了指,问“你那院里的女娃娃唱得不错,可惜太过于悲戚哀怨了,心里肯定有什么事儿搁不下了——愁得。” 皇帝如此一问,倒称了明珠的心计,故作悲恸的说:“回皇上,那是奴才戚家甥女儿,是前河道总督舒穆禄劼善的独女。因他阿玛殁了,这闺女伤心透了。” 皇帝哦一声,有些惊讶,“舒穆禄劼善?这个人朕知道,先帝的肱骨河台,先帝在时对他颇有赞誉,说此人刚正不阿,‘一不怕死,二不贪钱,三不党争’是极力反对中饱私囊贪墨之事,颇有海青天的遗风。只是朕尚未亲政,当年舒穆禄劼善含冤而死,朕心如明镜,如今河道总督的差事换了他鳌拜的人,朕就知道这老贼野心积炽,他心不足、意不满,是要一点一滴地嗜朕心髓!”明珠听后心下已知皇帝来意,遂引与皇帝前往三秀草堂议事去了。 林沁西苑琴声住了,雪梅的心也随之疏散了许多。高士奇打了帘子进来,拊掌赞叹说她的琴技愈发进益了,师徒两个相互捧了几句,高士奇又向她交代了课业,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花菍见人都走静了,才端着茶盘上来捏着嗓子轻声细语地说:“姑娘甭担心,适才我从厨下过,碰巧听见彦如玉和底下丫头们闲磕牙,说是老爷叫人把冬哥儿放了出来,这会儿正往三秀草堂去呢。” 雪梅听了心里大喜,闷头一想觉着事出有因,以明珠的脾气不能够轻易妥协,又问道:“是冬郎服软了还是怎的?恁么轻易就给放了?” 花菍瞪大了眼睛,神情讶然:“姑娘被太太唬傻了么?像是不想哥儿出来似的。”搁下茶盘,拉着她往门外走,“姑娘您也太谨慎了,听外头人说今儿府上来了宾客,点名要见哥儿呢。任由您大小姐在这儿干耗,还不如趁这个时机和哥儿见见,好歹有个说法不是?” 雪梅心里吃不准,“你说的太简单!我一个姑娘怎么能去找爷们讨说法?憨皮赖脸的问人家娶我不娶?像是自个儿着急想嫁男人,嫁不出去似的,也太跌份了!”复又坐下来,托着腮帮子,眉头紧锁,愁云惨淡的,“我又不是你,见着爷们就抖机灵,可劲儿的卖弄,油腔滑调的。” 花菍听了直咬牙,“姑娘,你顶没心没肺了!我卖弄,我油腔滑调,不都是为了您么?不这么着,哪能吃得开?不这么着,指不定被谁暗地里欺负呢。就这么着还有人背地里非议咱们,我现在就盼着哥儿一怒之下,领着您出去单过呢。” 雪梅忙食指抵在唇上,撅着嘴嘘道:“你别混说,小心隔墙有耳。自上回让太太在屋里给堵个正着,后末儿又添了许多丫头老妈子在院子里,明着说是照应,其实为了监视咱们。你说我还能哪去?只要我一出这林沁西苑,一言一行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通透得很。” “那恁么行?还得想辙,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她灵机一动,笑道:“要不给她们饭食里下点巴豆,等她们拉肚子,咱就趁机溜出去......” 雪梅被她说的头昏脑胀,真是小孩儿心性没一点谱儿,作[zuō]过了头明珠府的人更容不下她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早被人看得扁扁的了。她心里烦气,可劲儿的摇了摇头,“你别说了成吗?我还想多活几天呢,饶是你这么闹腾,害我名声早臭出去十万八千里了!” 花菍挨了呲哒,吐吐舌头笑道,“我这不是着急么,总不能人家下套,咱就生受着......” 话音才落,老太太房里的丫头进来通禀,说是请表姑娘过去说话。花菍和雪梅立时交换了眼色,花菍打发了丫头回去。她笑逐颜开的,跟得了宝似的,“我瞧这事儿有缓,姑娘正好去老太太那里可怜见的卖弄卖弄,说不准就能扭转乾坤。” 雪梅白了她一眼,“你成日介竟发白日梦,脑子里糊涂倒帐的。这充宫的事儿,是舅舅同老太太那里说定的,哪门子乾坤,我看是发昏。”她手里捂着汤婆子,脚下踱来踱去地想了半天,“我先去瞅瞅,估摸为着充宫的事儿老太太得凿补几句。顺带你也去瞅瞅冬哥儿,若他出来走动,你及时告知。就像你说的好歹也得出去冒个头,大宅门里打头碰脸常有的事儿,只要站着不说话也能知道冬郎倒底是什么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