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晌午,外面拨云见晴,没多久,又落雨了。
青瓦白墙上,烟雨濛濛,撒豆子的脆响。
梁赛君作为主母忙着张罗酒席,也拘着二小子在眼皮底下,不给乱跑,“等下给你爸逮到了,又是一顿打!”
老周教育弟兄俩从来是棍棒家法,从小打到大,但小的多少省心些。只不过,这眼瞅着十六逆反期,也比从前难管多了。
梁赛君说起来就是一把泪,她不肯周怿不学好,至少别跟大哥学,她一个人去做那外室上位的恶人就够了,这些年唯一的活头也就是盼着周怿长大成器。
毕竟周孟钦能到今天这个位置,他从来不糊涂的,将来家私交给谁更多,一看身家二也要看真本事的。
“身家,呵,我们母子俩最最不能比的就是这点,”那前太太是个名门出身,她梁赛君能有什么,年轻时饮水饱的一点真情罢了,“好在他娘早早地去了,如今母家的情况也大不如昨。我才能拼了老命为你去争取,小二,你可懂妈妈的苦心呀?你真真要听话的。”
好端端的吉庆日子,说这些干甚!周怿一头胀成两个大,又不敢说重话,敢半个字,她当真哭给你看!
于是膀子一甩,抬脚就去。
两小子最大的区别也就在这里,老大占了十成恶的话,那么老二顶多三成,余下的,是良心和从小寄人篱下的酸楚在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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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正厅坐满了人,里间单辟了厢房供周邵两家的直亲谈事。
定亲没有正婚那些忌讳,准新人自然也早早碰面,罗汉床上各坐两边,人人都道檀郎谢女金玉良缘。
必齐随姑姑过来的时候,周恪正忙着应付邵家那群女眷。八字才一撇呢,一伙人就鼓捣他早生贵子了,那邵小姐到底年轻,听得面红耳热,周恪泼皮没脸地笑答,“这一个个上赶着当男科大夫呢,这档口要人怎么生?靠玄学,靠胳肢窝里掏出来。”
在座女人哄堂大笑。
他穿了身中式的五福马褂,倚着一边床几,低头呷了口茶,落盖抬眼,这才看见那喜庆的小人,“来讨糖吃?”
必齐看看姑姑,“不是的,周大伯让我来找你要定亲的戒指。”
小囡笨嘴拙舌,姑姑干脆帮忙分说,待会仪式上两个要紧环节,一是宣读公约书,二便是互换戒指。必齐作为童女的职责就在这里,得一路把戒指送上去,寓意多子多福、香火不熄。
听到这,必齐不禁抢白,“瓜瓞绵绵,尔昌尔炽。(1)”她来观礼总得学几句吉利话,这句是昨晚在诗经上看到的。
瞧,豆子大的娃娃都懂!大人们乐到捧腹,周恪也难得由衷地笑了,被她逗笑的,“小和尚念经学表不学里。我是那瓜,你就是那瓞。”说必齐是藤蔓上结的小小瓜果,一时且不能落地。
“我当然知道它是小瓜的意思!”
要你说。
周恪让诸位慢聊,略微颔首了下辜姨,就拂衣起身,让必齐随他来。
那戒指被存放在后屋厢房里,平时作员工休息室,闲杂人等禁入的重地。
老周在这上面花了不少心血,专请工匠打的绿玉嵌珠龙凤对戒,内镶金里,刻准新人的名字。
二人一高一矮地直奔后屋,必齐边走边仰头看他,周恪走路带风的。
从里厢出来,他就像换了一张脸,肉眼可见的低气压。
“你又不开心了。”必齐揭穿他。
“……”周恪好笑地问,“那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唔。愣头青的必齐张口就来,有喜钱、喜糖、喜烟,待会开席还有平常吃不到的美味,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嘛!
“那是你,好吧?”
这类红白喜事在童年视角里从来想当然,他们也不消做什么,带嘴来就够了;而在成人的世界里,其实很难很累,是人情仗,也是生意经。
周恪更没法告诉她,他在这场姻缘里有多身不由己。
二十二的年华,要典当往后余生的自由去换取利益,只因为他姓周,因为他和一个异母兄弟托生在周孟钦的名下。
他从不避讳自己的劣根性,贪心也好野心也罢,他自从母亲姚棠去世那日起,就决计要当个彻头彻尾的歹人。
也唯有这样,才不会活成第二个姚棠,面对凉薄人,真心是换不来真心的。
一条跑马廊上乌泱泱的人,步子大的轻易就把步子小的丢了。等发现身边没人,周恪这才停步,必齐跟上来就怪他,“你走太快了!都不等等我。”
“等你,抱歉啊,我走慢点。”
等去到后房的时候,外面在催着仪式开场了。老黄历作兴个吉日吉时,轻易误不得的。
必齐甚至比当事人都懂这点,她在周恪和窗外来回看看,这老先生还悠哉得很,先抽了根烟,才打开五斗橱去取戒指。
给必齐急得呀!皇帝不急太监急,当即就去抢戒指,“他们都在等着了,在催了!”
情急之下,动作太鲁莽,
只听铛地一下,戒指落地开花!
周恪即刻懵在那里,又挑眉笑开。他承认,这无疑帮他发泄到了,很痛快!如释重负也好,破罐破摔也罢,他甚至鼓励必齐,“摔得好!是故意的就更好!”
而必齐无比罪过地看看他,又望望地上那俨然的“作案现场”,有人反比她像个真凶般坦荡。
不等周恪说什么,她微微呜地一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