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初二这天还是比较寒冷, 只是天色放晴, 比初一感觉要好不少, 天空里见着了日头,金灿灿的阳光照着路上拜年的行人,有几分和暖,寒风吹过带来的冷冽无形中少了几分。
杨树生抱着杨宁馨, 廖小梅提着包, 两人慢腾腾的朝公路上走。
“小梅, 我过年以后还是去买辆自行车。”杨树生沉默了一阵子, 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有了自行车我每天可以从县城回来, 去你娘家也方便了。”
廖小梅抬头看了看杨树生, 欲言又止。
“咋的了?”杨树生觉得有些奇怪:“你不想要我每天都回来?”
“树生,一辆自行车得差不多两百块呢, 那可是你大半年的工资了。”廖小梅皱着眉头, 一脸无奈:“每个月咱们都交了八块钱给爹娘,还剩八块, 以前还有点儿剩, 去年添了小六, 每个月就没余钱了,怎么去买自行车啊?”
杨树生一个月能拿十六块八毛钱工资, 每月拿到钱,他就给王月芽八块:“家里开支多, 您给拿着花吧。”
剩下的八块八, 就是杨树生吃饭和零用的钱。
好在木材公司福利好, 单位食堂吃饭,打饭一分钱,素菜两分钱一份,荤菜八分——那可是真真的荤菜,随便用筷子翻一翻,里头能见着几块肉!只是杨树生舍不得,隔两三天才打个荤菜尝尝——干力气活的,老吃素菜也不行,总得要吃些肉。
每次夹到肉的时候,杨树生就想到了家里人还顿顿吃素菜,心里头就过意不去,总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浪费了,咋能这样大手大脚呢?怎么着也该攒点钱下来贴补下家里啊。
杨树生每个月的伙食费差不多是三块钱,还剩五块多钱,给廖小梅三块收着,其余两块多主要是搭车回家和给侄子们买点小零食给花掉了,零花到自己身上的,基本上就几毛钱一个月。
廖小梅攒了两三年的钱,抱养杨宁馨回家,就把老底儿掏空了,几乎是身无分文,杨树生咬牙吃了大概一个月素菜,才挤出钱来给杨宁馨扯了几尺布做衣裳。廖小梅看着心疼:“那三块就别给我了,你身体要紧。”
“没事,”杨树生憨憨的笑着:“我们同事知道我要养女儿,平常一起吃饭会分一两块肉给我,也当是开了荤,这一年里,咱们也该又攒了点钱了。”
他心里头想着,再苦也不能苦了小六,新衣裳新鞋子,以后头发长了,还得花儿朵儿的扎起来咧,怎么能不多攒点钱?
“唉,咱们小六以后还得招上门女婿呢,不给她多攒点钱,后生家怎么会过来?”廖小梅一想着这事也觉得攒钱任重而道远:“每年能攒三十多块,攒到小六十八岁,也能攒出六百多块来,都拿了给小六当彩礼去招郎进门!”
两人都不约而同朝杨宁馨看了过去。
杨宁馨今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一件碎花的小棉袄,外边天蓝色的背背衣,木耳褶皱花边踩得很齐整,好像长出了一双翅膀来一样。她的头发扎了两小把,彩色的橡皮筋缚着,在乡村娃娃里显得格外洋气。
看到杨树生和廖小梅都瞅着她,杨宁馨索性歪了歪小脑袋,甜甜的笑:“妈妈,爸爸。”
杨树生把她抱得紧紧,幸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听着小六喊一声“爸爸”,他觉得自己再苦再累也值得了。
“树生,咱们不能买自行车,钱都得留着给小六。”廖小梅眼神坚定:“你还是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得了。”
杨树生一只手挠了挠脑袋:“我们公司有家属房,我才去三年还没敢开口,等着再熬几年,我就去和领导说说,看能不能拨一间房子给我,到时候把你和小六接到县城里头去,咱们一家三口天天能在一起。”
廖小梅眼眸一亮,有些开心:“真的么?能要到房?”
现在杨树生住的是单位集体宿舍,四个人一间,上下床,晚上回宿舍,四个糙汉子都是一身汗,屋子里弥漫着一种酸臭的味道。廖小梅前年去过杨树生公司一趟,走进他的宿舍就皱眉:“咋这么臭哩?”
杨树生瞅着她直乐呵,没有媳妇在,日子过得粗糙,鞋子几个月不洗是常事,就是袜子也得攒着,一个星期洗一回。
廖小梅是个爱干净的,见着杨树生宿舍里那么脏,没敢去第二回。
现在听说能要到一间单独的房,心里头也是高兴,一想着一家人齐齐整整,天天能见着面,忽然觉得有了盼头。
杨宁馨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心里头也高兴,要是能离开湖泉村去县城,肯定条件会好一些,能接触更多的新鲜事情,等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想做点生意挣钱也方便了。
可是还没高兴两分钟,就听廖小梅又唉声叹气:“树生,你还是别和领导去开口,要了也没用,咱们家就我一个出工分的,熊芬早就有意见,一直在嘀咕,要是我跟着你进了城,还不知道她会挤兑成啥样?再说爹娘年纪大了,爹腿脚不利索,总得要人照顾,二弟家两娃,三弟家三个,照顾小的还来不及,哪有我这样得空?我还是不进城了,留在家里挣点工分,照顾咱爹娘。”
杨树生听了廖小梅的话也不出声了,媳妇说的可都是实际情况,咋能把爹娘丢下去享福呢?两个人都沉默了,肩并肩的走上了公路。
杨宁馨暗自叹气,看起来爹娘是走不出这小山村了,瞻前顾后的,总会找出一万种理由脱不了身,到时候还得自己使把劲才行。
在公路上站了一会儿,就看见那边开了一辆车过来,杨宁馨好奇的看了看,跟前世一些小中巴差不多,还没那么大,外边看上去有些破旧,车上人头攒动,也不知道装了多少人。
杨树生伸手招了招,那车子慢慢的停了下来。
中巴车的门开着,一个肥胖的女人背靠着门,一只手撑着,拦住了车子里的人潮汹涌。瞥了一眼杨树生和廖小梅:“要去哪里?”
“廖家湾。”
那女人白了他们俩一眼:“上不了,人满啦!”
回头和司机招呼了一声,那中巴车“突突突”几声响,后边冒出一阵黑烟,摇头摆尾的开走了。
杨宁馨有些好奇,分明都已经停车了,怎么就上不了呢?要是上不了就别停啊!她伸手指了指那小中巴:“嘟嘟……嘟嘟……”
杨树生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嘟嘟走了,嘟嘟人太多了,我们不上嘟嘟,好不好?”
廖小梅拧着眉头,有些生气:“分明是看咱们搭不了多远,想留着位置给远地的。”
杨树生抱着杨宁馨朝前走:“嗐,人家也挺为难的,就趁着过年多拉些人呐。算了算了,也莫要难为别人,咱们慢慢朝前走,看到有空爽点的车再上。”
“嗯。”廖小梅点了点头,提着那几个纸包追了上来:“远地的肯定比咱们要着急,没车怎么回娘家去哩。”
两人快步朝前边走,没走一会儿,身子就热烘烘的一片,廖小梅伸手把脖子上的围巾扯了下来缠在胳膊上,伸手摸了摸杨宁馨的额头:“小六还好,没出汗。树生你看着点,要是她出汗了就把第一颗纽扣解开,别热着她。”
“我看着呢。”杨树生笑着把杨宁馨的一双脚托起来举了举:“小六去外婆家走亲戚咯,高兴不?”
两人才走了没多远,后边又来了辆中巴车,主动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汉子,要搭车不?”
廖小梅瞅了那售票员一眼:“我们只到廖家湾。”
“中,上车呗,每人给两分钱就成。”
杨宁馨看了看那辆车,里边并不挤,看起来路上已经下了些人,杨树生小心翼翼的抱着她上了中巴车,廖小梅也跟了上来,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数出了两张蓝青色的两份钞票递了过去:“给你钱。”
售票员接了钱塞到包里,看了看杨树生怀里的杨宁馨:“带娃儿回娘家?”
廖小梅挺骄傲的点了点头:“是哩。”
十几年了,每次正月初二回娘家,都是夫妻俩人提着礼物走,走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今天才明白,原来是没有个娃儿跟着咧。
“这小囡长得真好看。”售票员看了看杨宁馨,又看了看廖小梅:“和你长得有些像。”
“是吗?”廖小梅开心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真和我像?”
售票员看了看杨树生:“和娃儿爸也像!这眼睛,可不是她爸的?一模一样!我看啊,这娃儿是把你们俩好看的地方都长全了,怎么看怎么招人爱!”
廖小梅幸福的笑了起来,脑袋靠在杨树生的肩膀上,用自己的手摸了摸杨宁馨嫩嫩的小脸蛋:“小六,喊妈妈。”
“妈妈……”杨宁馨看着廖小梅那模样,知道她此刻心里正是母爱泛滥,拖长着声音娇滴滴的喊了一声。
“哎,小六乖!”廖小梅开心得很,指了指杨树生问杨宁馨:“他呢?”
“他是爸爸!”杨宁馨果断的回答,一头扎进杨树生肩膀窝里,两只手拍着他的肩膀,叽叽咕咕的笑了个不停。
第三十章
廖家湾跟湖泉村其实挺远的,坐车都花了大约快半小时,刨去上客下客,至少也得十七八分钟才到,杨宁馨估摸着怎么都得有二十里。
下了公路没走多远,就见着一个池塘,池塘旁边有几进土砖屋子,上边盖着黑瓦,前边一块很大的地坪,地坪边上栽着一排不知名的花草,大冬天的,叶子都黄了,萎缩着挂在枝子上,有些树枝已经是光秃秃的一片。
地坪前边有三个小孩正蹲在那里玩耍,拿着石头子儿扔来扔去,见着廖小梅和杨树生走过来,站起身来一溜烟的跑到了小路上:“姨妈,姨父!”
热热闹闹的喊上几句以后,三个人眼睛都盯住了廖小梅手里提着的纸包。
“姑姑,这里头是什么啊?”一个小些的,有些忍不住,悄悄拿手碰了碰一个纸包,抬起头来满怀希望的看着廖小梅:“是可以吃的东西吗?”
廖小梅笑着从衣兜里摸出一粒水果糖:“三妞乖,姑姑给你们带了糖过来哩。”
在农村,哪里有什么糖果吃,见着三妞拿到了一整颗糖,其余几个娃儿眼睛都瞪圆了,吸溜了一口鼻涕,眼巴巴的望着廖小梅。
“都有,都有。”廖小梅又摸出了几颗,每人发了一粒:“走,回家去。”
几个小娃子高兴得跳了起来,剥开玻璃糖纸,互相比着水果糖的颜色:“我的是红的!”
“我的绿色比你们的更好看!”三妞本来已经把糖含在嘴里,看着其余几个比糖果的颜色,又赶紧把那颗糖吐在手心,托着给他们看:“是不是我的最好看啦?”
杨宁馨低头望着那群小娃子,心里头有些酸涩,在前世,这些东西都是她吃得不爱吃的零食,过年时摆在托盘里的巧克力,得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吃完。
水果糖?早就没见过这玩意了。
生产力低下,物资严重匮乏,人民的生活艰辛,生活在这种年代,实在是有说不出的悲哀。杨宁馨暗地里算了算,今年才六九年,距离文化大ge命结束还得七年,改革开放还要十来年,好漫长的一段时间。
“爹,娘。”
杨树生和廖小梅走进了堂屋,屋子正中摆着一张方桌,上边放着两个饭碗,一碗瓜子,一碗花生。桌子旁边坐了两位约莫六十左右的老人,见着杨树生和廖小梅走进来,乐呵着站了起来:“小梅,树生,你们可算是到了!”
“路上等了一会儿车,要不是早回来了。”廖小梅把手里几个包塞到了她娘手里:“这是我们一点小意思,娘你收着。”
廖小梅她爹乐得合不拢嘴:“回来就好,带这么多东西干啥哩!你娘刚刚一直念叨着,小梅咋还没到,才念叨没多久,你就回来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看了看杨树生怀里的杨宁馨,声音压低了些:“这就是你们抱来的那个娃儿?”
廖小梅她娘白了她爹一眼:“什么抱来的!就是亲生的!”
她爹忽然醒悟过来,打了个哈哈掩饰过去:“哦哦哦,我都老糊涂了,忘记这一茬了,可不是小梅去年生的嘛!”
杨树生笑了笑,指着廖小梅她爹教杨宁馨说话:“小六哇,那个是……”
“外公!”杨宁馨吐字清脆,听得屋子里的人一愣,廖小梅她娘赶紧凑着过来:“那我是谁呀?”
杨宁馨甜甜的笑了起来:“外婆!”
“哟!咋这么机灵哩!”廖小梅她娘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抓住杨宁馨的手亲了亲手背:“小六可真乖,外婆可想你哩!”
廖小梅的娘个子不太高,身子单瘦,远远看着就是一小把儿,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身上穿着一件粗布衣裳,胳膊肘那儿还有一块补丁。
看起来外婆家并不富裕哪。
今天廖家并不热闹,两个儿子都陪媳妇回娘家了,只有廖小梅和她妹妹带着自家男人和娃儿回来陪两位老人过春节。
廖小梅她爹烧了一盆火放在方桌下头,里边搁着几块木炭,用一块破布盖着,伸了腿到桌子下边放着,倒也暖和。桌子上的那两个小饭碗里装着花生瓜子,算是招待客人的零食,廖小梅她娘拆开了一个纸包,看到是整块的大块头橘饼,欢喜得很:“咋去买这好东西来了?”
“这是婆婆要我带给您的哪。”廖小梅笑得很舒心,指了指那几个纸包:“寸金糖,云片糕这些,都是。”
“唉,你婆婆也实在太客气了。”廖小梅她娘抬手擦了擦眼睛,眼圈儿红红的:“我都没啥好东西给她,她偏偏这样记得我!”
“娘,您快莫要说这些话了!我婆婆说呢,小六第一次来外婆家,少不得要替奶奶带些好东西过来。既然是给您的,您收下就成!”廖小梅看了一眼杨树生:“树生,咱娘是这个意思,对吧?”
杨树生抱了杨宁馨坐在腿上,正在给她剥瓜子,冷不丁听着廖小梅问她,连忙点头:“是哩是哩。”
虽然没听清楚廖小梅问的啥,反正媳妇说的话就是对的。
“唉……”廖小梅她娘有些不安的拿着橘饼,心里头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每年自家都没回什么礼给亲家,亲家可一点埋怨都没有,还年年让小梅带好东西回来,欠下这么多人情,怎么还得完哟!
她去厨房拿了一把菜刀过来,切碎一个橘饼,拈起几根橘饼丝儿放到茶碗里,又拎过来一个大茶壶,里头装着刚烧开的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