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达的时间是夜里九点。 跟我家乡那个小地方的候车室不一样,这时间段的车站里可谓人山人海,几乎连座位都觅不到,所幸行李箱厚实,我就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把它架好,坐在上面一边看书,一边静等剩余的时间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使用这张票子。 都不知道是谁给买的,它这么突兀地出现在我手上,兴许是个陷阱也不一定。 但究竟谁会、又谁能用这种超自然方式给我下套子呢? 必定不是个普通人……或者东西。 既然心知肚明这一点,何不顺其自然,反正早晚是要去次家乡的,又是卧铺,倒不如索性破罐子破摔,走一步是一步地听之任之了。 正捧着书有一搭没一搭这么看着,突然肩膀上被人拍了拍,下意识抬头朝上一看,心脏不由咯噔一下。 竟然又是她。 那个被我送到医院后不治身亡的女人。 “巧啊。”见到我惊诧的目光,她有些尴尬地朝我打了个招呼。 我不能不回答她。 横竖瞧着左右没人,就含糊应了声:“真巧。” “我没地方可去。”她叹了口气蹲到我身边,抱着细长的腿漫无目的地看着四周热闹的人流。“什么也想不起来,想去找警察,可是很奇怪……” “怎么奇怪?”听到她说至警察的部分突然住了口,让我忍不住追问。 她摇摇头:“说不清楚,好像也不记得了,我总觉得我好想是走到公安局的门里去了,可是怎么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进没进去过。” “怎么会这样……”我没法想象她的遭遇,但想到那个死去又不自知的司机,似乎又有些明白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她蹲累了,索性在地上坐了下来,慢慢晃动着两条大长腿:“我猜我失去记忆前大概摔倒过,摔得还挺厉害,你看,衣服都破成这样了,”边说她边指了指热裤和上衣上的条条伤痕,然后皱了皱眉:“不过破成这样我怎么一点伤也没有受,但没受伤,我记忆又是怎么丢的?你说怪不怪,啊……说起来,你叫什么?”一拍头,她仰起脸问我。 “丘北棠。山丘的丘,北方的北。” “海棠的棠么?” “对。” “北山丘的海棠,还挺诗意的。” 我笑笑。 “但我叫什么给忘了。让我想想……”说着,目光朝周围转了两圈,她对着可乐广告抬了抬下巴:“就叫我COCO吧。下次见到我的时候,如果我连这个名字也忘了,你记得提醒我。” “行。”她这话不免叫人微微有些心酸,于是原本对她再次出现的抗拒和不安,似乎也消褪了去,几乎忘了她是个鬼魂,我把刚买的可乐分了一瓶给她。 “谢谢。”她接过一仰头咕噜噜喝掉一大半。 我看得一阵发愣。 为什么她能喝可乐? 难道鬼魂也是能吃人的东西的么? “怎么了?”感觉到我的异样,她看着我问。 我摇摇头。 “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我可不希望变成那种样子,况且,至少我还总能记得住你的不是么。可是我又想不起来我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你能告诉我么,北棠?” 这问题让我迟疑了下。“我是在马路上发现你的,你当时好像出了车祸还是怎的,所以我就把你送去了医院。”过了会儿我回答。 “原来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她一听立刻睁大眼睛看向我,随后又拍了下自己的头:“这也就难怪我会丢了记忆,一定是那场车祸造成的。” “嗯,应该是的。”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这问题可就真的不怎么好回答了。 可是不答的话,怕她不依不饶;答了,又实在不知道如果原本对自己死亡一无所知的鬼魂,如果一旦感知到自己已经死了,会出现怎样的变化。于是兀自沉默着,可巧就在这当口,广播里报出了我等的那班列车已经到站,于是立即站起身,提起行李箱朝她笑了笑:“记不太清啦。好了,我的车到了,得走了,等以后有机会咱再聊吧。” 说完,看得出她有些失望,却笑着朝我挥挥手:“好的,下次再聊。” 于是赶紧随着人流往检票处走去,一路走一路始终没有回头,怕这么一看她会再次跟过来,因为忘了从哪里看到过这么一种说法,说是对鬼魂,尤其是那种同你相熟的鬼魂,千万不要对它们表现出想继续看它们一眼,或者说上一句话的那种情绪,否则,就会如同吸铁石一样把它们吸引到你身边,到时候怎么请也是请不走的了。 但想是这么想,在检完票后,我站在被栏杆分割开来的候车室门外,仍是忍不住回头朝刚才待的地方看了一眼。 那方向已是被又一波候车的队伍所包围,因此也不知COCO是已经离开了,还是我眼睛有点儿近视,所以没能在人群里见到她身影。 就这样匆匆一瞥,然后我再没回头,拖着行李箱快步朝等候在站台的火车走去。 车厢里同样是拥挤不堪的。 来来往往的人流带着夏日闷热的躁动,蠕动在这条狭窄又空调十足的走道里,蒸发出一股股酸涩的体臭。又有人在这番混乱里尖声叫骂着什么,平添了更多嘈杂,也让路经的人手里推推搡搡,情绪格外不耐起来。总算从中挤到了我那节车厢时,我看到一个女人站在车厢门口,指着里头破口大骂。 之前一直听见的叫骂声就是她发出的,她情绪激动地骂着车厢里的一个男人,骂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停下的意思,因为无论她怎么骂,车厢里那男人始终充耳未闻地捧着手里的IPAD,不知在看着什么,看得无比专注。 见状我只能拍了拍那女人,示意我要进去。 女人见到有人进门,总算消停了下来,但一张秀丽的脸上充斥着显而易见的愠怒和烦躁,让人跟着情绪也受到了点感染,因此尽量快速地把自己行李箱塞到了床铺底下,然后踩着梯子爬到上铺自己那张床,往被子堆上一靠,翻开手头的书装模作样看了起来,以避开车厢里那股浓重压抑的□□味。 “你要不干脆跟这些电脑结婚好了啊李信!何必还跟人结婚呢是吧??”那样安静了没几分钟,女人走进车厢又开始骂骂咧咧起来,倒杯水故意把水壶撞得嘭嘭响,我开始暗暗祈祷这个男人能稍微说几句哄人得话以结束这种气氛,不然,这一路可有得好受的了。 但那个叫李信的男人依旧没有吭声。 两只手和两只眼睛好像粘在了IPAD屏幕上似的,真真是一刻也不舍得离开的,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把那女人说的话听进去。 所以那女人转身就朝他走了过去。 以为她继续要对这男人骂些什么,但她这回没有吭声,只是低头在他IPAD屏幕上看了两眼,然后以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手里那杯开水哗啦下扑在了男人的IPAD上。 男人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不是因为被烫着,而是挥舞着手里的IPAD痛心疾首地对着女人一声怒吼:“你疯了啊傻B!骂归骂你他妈泼我机器干吗??毛病发了是吧!他妈的存心找茬是吧!!” “老娘就存心找茬了!怎么着吧!好好的出来旅游几天还不忘带着游戏!别人找三儿都没你那么痴心的!你他妈一天不碰游戏会死啊!” “就是会死了!” “好啊!你要不现在就他妈给我去死!去死啊!!” 眼见着两者间口舌之争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这当口火车一声鸣笛,开了。 车身晃动让两人的唇枪舌战兀地停顿了下来,紧跟着嘭的声响,男人一把丢掉手里湿透的IPAD拉开车门,径自朝外走了出去。女人见状正要追,恰在这时一道人影从外头走入,不偏不倚挡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她烦躁地粗声说道。 随后正要伸手去将那挡住了她的人朝边上推开,却不知怎的,抬头一望见对方的脸,她动作立刻停了下来。 继而略带尴尬地咳嗽了声,收回手掠了掠自己的头发,转身一声不吭往那她丈夫那张床铺上坐了过去。 于是外头那人亦拖着行李箱走了进来。 进门便带进一股淡淡的轻香。 新鲜柠檬似的气味,令我不由放下书再次朝下看了一眼,遂愣了愣。 还真巧,这新来的同车人,竟然就是我之前在哈根达斯店里算是有一面之缘的那个男人。 他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提着只精致考究的黑皮拎包,在一路走进车厢后,朝那对小夫妻的床铺看了看,又朝我底下那张扫了一眼。 随后头抬起,朝着我笑了笑:“巧啊,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