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初春,平河镇出了一件大事。 江以萱清楚地记得大平河上的那具浮尸是什么样子。别的小孩儿一个个捂着脸吓跑的时候,她却像一块楔子一般钻进了人群,定定地站在那里。 她听到身边低声的嘀咕:“死了也好。” 她听到男孩子厌恶的声音:“真恶心,泡成了这个鬼样子。” 她看了好久才看出来那是谁。 那是平河镇的一个疯子,二十出头,平河镇的人都叫她疯丫头。疯丫头时而正常时而疯癫,疯癫的时候,曾经拿了把斧头冲进邻居家里,差点弄出人命。 从此,小镇上的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栓了条大狼狗。 江以萱不知道疯丫头是如何疯的。其实疯丫头很多时候是不发疯的,她也跟其他人一样,脸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干净齐整的衣服,见到人时,也会笑着打招呼。疯丫头有着一张圆圆的鹅蛋脸,浓眉大眼,虽然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傅粉施朱,但只要一笑,平河镇上哪个女人都比不上她漂亮。 疯丫头脸上的笑,是纯粹的,干净的,不容亵渎与污染。 江以萱很喜欢这种笑。 是的,起初的江以萱是不怕疯丫头的。只是每次疯丫头经过她家门口,她奶奶都会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拉她往回走。被发现和疯女人在一起,她奶奶会笑着喊她回去,然后冷着脸训斥她:“以后不许跟她走这么近。” 奶奶是个极为慈祥的人,从来没有责骂过她,她害怕这样冷着脸的奶奶,让她觉得自己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于是她小心翼翼地点头,说:“好。”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不止一次问过奶奶,疯丫头是怎么疯的。她问奶奶,为什么她有时候疯,有时候又不疯。她还皱着眉感叹:“她不疯的时候那么好,为什么要疯呢?” 奶奶没有回答过她的问题。但她不止一次听到奶奶说:“她也是个可怜人啊。” 说这话的时候,奶奶的眼中露出许多悲悯,连声音都是沉重的,带着些许颤音。 在幼时的江以萱看来,“可怜”这两个字,本身就是让人怜悯的。她是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可怜不过是一种状态,可怜人,未必就一定能得到别人的可怜。 平河镇没有人可怜疯丫头。 现在疯丫头死了。 江以萱看了看周围的人。他们中也有人露出悲悯的表情,也有人为疯丫头惋惜,也有人叹息着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江以萱似乎看得出他们慈悲的面具下掩盖的窃喜。 她收回了目光,从人群中钻出来,准备回家。 她忽而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恸哭,那哭生于肺腑,从半百老人喑哑的嗓子中迸射出来,无力地飘荡在空旷的平河边上。 江以萱的脚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再也挪不动了…… *** 杏花开了没多久,平河镇就开始陆陆续续地飘絮了。大概柳絮也是怕冷的,夜里从不见动静,总要等太阳出来才开始活动。阳光弱时还好,到了午间,阳光璀璨而温暖,那柳絮就拼了命一般从树上飞下来,肆意地扑到行人的脸上、眼上、鼻子上甚至是嘴里,害你皮肤瘙痒不堪、眼睛干涩难忍,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的。 江以萱恨极了柳絮,恨极了平河镇的春天。 不,她才14岁,谈“恨”还太小。她并不想用“恨”来定义她的感觉,也许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恨,她只是厌倦了。厌倦了一年一次的春天,厌倦了这漫天飞舞的柳絮,厌倦了学校,厌倦了家,厌倦了平河镇的一草一木,厌倦了这世界上的所有一切。 家里门锁着,隐隐听得到院子里的欢笑声。是了,四月过了一大半了,她姐姐也回来了。 她自己从书包里摸索出钥匙,冰冷的钥匙钻进同样冰冷的钥匙孔中,随着她手上的转动,“咔哒”一声,锁开了。 她轻轻地推门进去。“我回来了。”她说。 没有人回应她。 她低了低头,把门锁上,背着书包往屋里走。 姐姐江以茹手里拿着一条时兴的吊带裙,正开心地对着镜子往自己身上比试。听见她的声音,江以茹从屋里出来,伏在栏杆上喊她:“萱萱快上来,咱妈给我买了一条新裙子,我正要试呢!你快来看看好不好看。” 江以萱脚步一停,抬眼,“好。”她说,“等我把书包放下。” “别试了小茹,”母亲王春芳的笑嗔声从屋里传出来,越来越近,“怪冷的,等晚上睡觉之前试一下就行了,反正现在还没到……”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门口站着的江以萱,脸上的笑便敛了。 “你这鞋子怎么回事?”王春芳皱着眉头看她,“这两天也没下雨,你从哪儿踩得这么脏?” 江以萱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的脚藏起来,可是无处可藏,她抿着唇,把手往身后掩了掩。 王春芳却敏锐地看到了,她一把抓起她的手,看了一眼,嫌弃一般地丢开了。 “女孩子家,一点都不知道讲卫生……”她也不看江以萱,眼睛往洗手间的方向一瞟,厌恶地开口,“去洗洗干净再进屋。” 江以萱没有吭声,转身就往洗手间走,又听王春芳埋怨:“也不知道你奶奶是怎么教养你的,整天闷葫芦似的,连句话都不会说……” 江以萱抿着唇,上牙与下牙紧紧地咬在一起,她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却是没有转身,什么也没说。 洗了手上楼,江以茹正站在镜子面前照镜子。她穿了一件小碎花的吊带裙,不知道颜色算是鹅黄还是淡青,看起来像极了初春时分柳树刚生的芽。镂空的蕾丝小外搭,穿在身上,肩上像是覆了一层淡淡的雪。 “你怎么这么慢啊,”江以茹埋怨她,转眼却又笑了,在她面前转了个圈,问她,“好看吗?” 江以萱点了点头,“好看。” 江以茹笑着转过了身,看向镜子中的自己,“我也觉得好看。咱妈可算是给我买一件我看得上的衣服了。” 过了一会儿,她忽而转过头来,笑着跟江以萱说:“你别说咱妈偏心,我大你小,等过两年你长高了,这裙子就给你穿。” “而且妈给我买裙子也是有原因的,”她脸上的笑得意而张扬,“我这次月考进步了两名呢。你好好学习,别整天混日子……” 现在还是春天,江以萱身上的毛衣都还没脱掉,她看着江以茹开心地在镜子前左照照又照照,没忍住问她:“不冷吗?” 江以茹白了她一眼,“当然不是现在穿了。” “现在先买了,等天气一热就可以直接穿了,省得到时候没得穿。”江以茹搓了搓胳膊,笑着看她,“不过你说得对,现在是挺冷的。” 江以茹恋恋不舍地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你先出去吧,我要换衣服了。” 江以萱点点头,往门外走。她突然顿了一下,犹豫地回过头来,看向江以茹:“姐,我可以拿本书看吗?” “新买那套不行,我还没看呢。”江以茹打了个喷嚏,她又搓了搓手臂,不耐烦地催江以萱,“冻死我了,你先出去。等待会儿吃完晚饭过来,我给你拿。” 江以萱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带上门出去了。 起了点风,门外的杨絮飘进来,扑在她的脸上,她抬手去扑,一不小心下手重了,打到了鼻子,生疼生疼的。 好烦。她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江以萱转身,走到自己房里。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来,随手翻开一页,继续往下看。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江以萱也不记得是爸爸什么时候给江以茹买的,她只记得当初她到江以茹房里借书看时,江以茹跟她说:“这本不用还了。” 但凡是江以茹不喜欢的,不要的,都是她的。 也只有江以茹不喜欢的,不要的,才是她的。 书是,衣服是,什么都是。 不,也有的东西,哪怕江以茹并不稀罕,也轮不到她来要。 江以萱弯着唇角嘲讽般地笑了笑。不要,那就不要吧。 松子终其一生都在讨好别人,最后,不也谁都没有讨好吗? 王春芳买了一只烧鸡,刚一上桌,就把两只鸡腿分别夹到了江以茹和江以峰的碗里。 江以萱只当作没有看见,埋头扒自己的米饭。她想,她并没有觉得不平或是怎样,大概在她来到这里之前,鸡腿就是他们俩的。谁让一只鸡只有两条腿呢? 不能怪王春芳。 她听到王春芳宠溺的声音:“小茹多吃点,一个人在外面上学,肯定吃不好。” 她听到王春芳嗔怪的声音:“小峰你得多吃点肉,正长身体呢,营养得跟上。” 她也不抬头,就那样一边扒着米饭一边听着王春芳的念叨。她听到江以茹和江以峰偶尔的埋怨声:“妈,我知道,你赶紧吃你的吧,我吃得挺好的。” 王春芳是唠叨的,一直都是唠叨的。只是很少对她唠叨。她想。 那又怎么样呢?反正她又不想听她唠叨自己。 也许是因为她太沉默了,爸爸江书伟突然开了口,叮嘱她:“小萱想吃什么自己夹,不要老吃饭。” 她点点头,从离自己最近的盘子里夹一筷子,继续闷声不响地吃。 王春芳看她这副闷样子就心里烦躁,终于把筷子一放,开始念叨她了:“你姐姐这次月考又进步了,在学校参加朗诵比赛还拿了奖,这么好的榜样在,你好好学着点。” 江以萱点头。 “在学校好好学习,别惹事。” 江以萱又点了点头。 “哑巴了?每次跟你说话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嘴巴除了吃饭就不会别的了?”王春芳看得眼里窝火,索性转过了脸不再看她,拿起筷子往碗里夹菜,“真不知道生你出来干嘛的,把人气死。” “少说点吧,饭都凉了。”江书伟吃好了,把碗筷往桌上一放,起身到里间拿了把二胡,就往外走,“我出去了。” 江以萱黯淡无光的眼睛渐渐透出一点光来。她端起碗来,赶紧把最后两口饭扒拉到嘴里,把江书伟的碗一起收拾了往厨房里送。 却听王春芳对江以茹说:“也不知道你奶奶是怎么教养她的,小小年纪,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还偷人家钱,跟人打架。真是把我和你爸的脸都给丢尽了……” “我没有偷。”江以萱脚步顿住,声音又钝又硬。 “没有偷,没有偷人家都说你偷了?”王春芳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她的手里还拿着筷子,夹菜的力道重重的,分明带着怒火。 “他们故意的。他们冤枉我。”江以萱转过身来辩驳。 “你好好的,他们会冤枉你?”王春芳把筷子一撂,目光锋利如刀,“到现在了还死不认账。班里那么多人,他们为什么不冤枉别人,就冤枉你?” 江以萱的脊背挺得笔直,只是一言不发地站着,沉默着。 王春芳越看她越生气,“还跟人打架,也不看看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打得过谁,净给我丢人现眼。你问问,你问问你姐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跟人打架不?小小年纪不学好,净学些……” 王春芳后面说的什么,江以萱已经听不到了。 她满脑子都是那个疯丫头的样子。 大平河那么大,那么深。 疯丫头母亲的声音那样的撕心裂肺、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