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迷瞪的沈原揉了揉眼带着酒气摇头,“爹说了要早些回府的,有事明日再说。”
“是。”淮南恭敬。
搀扶沈原的手掌却不再尽心指节虚虚环在明显醉态的郎君手臂,淮南脚下一个踉跄,似是怕带着沈原摔倒。
他极快地松开沈原却也没止住两人跌倒的趋势。
多年主仆,到底已经有了习惯,顾不上看自己摔得怎么样,淮南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先去扶了沈原。
郎君如玉的面上似是沾上了桃花晕开淡淡的粉又被摔了一下漂亮晶透的粉色便一点点染上红,透出些许委屈。
“淮南,今日是我的生辰。”软软倚在灰衣小厮肩上沈原半眯着的丹凤眼没什么精神,困乏的眼角都在下垂“娘和爹还在府里等我吃长寿面呢顾执若是赔罪,叫她去府里好了。”
他闹着要走淮南眉间一拧瞥了眼远处心底发狠声却温和,“公子,来都来了。不如等等看?”
“等她作甚回府!”沈原醉得站不太稳,明明方才也没喝多少,这会却越来越晕。
就连这里的香气也有些腻味,闻着不似花香。
他嗅了嗅鼻子,在淮南身前停住,“你身上是什么味?”
“公子怕是喝多了,连花香都分辨不出。”淮南笑笑,悄悄屏气,小心万分地从袖里掏出一方棉布手帕。
虽质地普通,颜色素雅,其上的香气却浓郁。
这帕子他拿到手不过半个时辰,衣袖就已经沾染了那股子甜腻味。
要不是萃华阁花开万千,处处都是香气。
恐怕他早就漏了陷,哪里还能撑到现在。
此地偏僻,又人烟稀至,再加上夜里无灯,想来那些郎君也不会到此处来赏花。
无人近前,淮南更加没了顾忌,利落抖开手帕,这股子甜腻便混着习习晚风,肆无忌惮地渐渐蔓延开来。
甜腻的令人作呕。
淮南稍稍背过脸,将口里的清心丸咬的稀碎。
又酸又苦的药味登时直冲鼻头,刺得他眼眶发红,方才清醒了些。
“公子,小的替您擦汗。”
他恭敬地伸手,郎君似仙的面容近在眼前,那一双眼至纯至真,看得他手下一滞,忽得忆起沈原的好。
可片刻犹豫,也难抵记在心中的那一声女子轻笑,又软又柔地喊他,淮南哥哥。
情意似蛊,早就惑乱了淮南仅剩的心志。
胸腔里的那一团邪火,越烧越旺,燃得他五内俱焚,难以招架。
明知她那时不过是糊涂着,可他却起了心,动了情。
尤其公子叫他看着发烧的苏锦。
那一刻,心中的欢喜远远超过男子的羞意。
本想悄悄握住她的衣袖,想哄她再多喊一声。却没想因此吓到了她,急急哭着去寻了公子。
他骇得魂不附体,好在她虽然懵懂,却什么都没说。
他暗自庆幸,也有了期盼。
直到那夜里床幔低垂,轻纱勾出的一对人影。
方才叫他知晓那点子动情竟会引来如此强烈又令人窒息的妒忌。
更让他的心焦灼地好似被人紧紧攥紧,一刻都不停歇。
淮南不知这抓心挠肺的痛是什么,他只道自己难受的厉害,酸酸涩涩,又自怨自艾。
奴籍在身,就算当真入了她的眼,做了她的小侍。也会如同现在一般,眼睁睁瞧着她倚在正君怀里,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他只是个伺候人的小厮,却因为一句戏语,妄想嫁给她,做她的正君。
少年人的爱,炽烈又不知收敛。
夜里风凉,也不曾吹灭滚烫的心。
淮南期期艾艾盼着床榻上的公子耐不住性子甩开苏锦,这样他便能自荐去照顾她,看着她。
可等到快要换值的时候,也没见公子推开烧得难受,迷糊中直哼哼的苏锦。
沈原似乎睡得很沉,直到夜里打更声响,平躺了大半夜的郎君,忽得坐直了身子。
烛火如豆,昏黄的光芒映出一张茫然又无措的如玉容颜。
淮南说不出那时的感受。
榻上的沈原仿佛大梦初醒,先是捧着苏锦的脸好好瞧了半晌,然后才转过头,认真又极为诡异地看了过来,那目色极为陌生,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阴沉沉地压过来。
气势骇人,淮南登时便低下头不敢再看。
而后,那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低低地笑了许久,才道,“吹灯。”
淮南明知这样不合规矩,却又下意识地不敢再像之前一般与他劝上几句。
推开的窗,送进如水月色,清辉映地。
没了昏黄的烛光,榻上的苏锦果真不再哼哼唧唧,翻来覆去。
在暗处待得久了,视物反而更加清晰。
那一袭薄纱被顽皮的风悄悄掀起些许,淮南瞧见。
白日里矜持有度的沈原,正背对着他,极为小心地,将苏锦的手臂搭在自己腰间,一点又一点,将昏昏沉沉,不知今朝的姑娘,往自己怀里揽。
直到那搭在腰间的手指碰触到床榻,沈原才停了下来。
他紧紧抱着苏锦,衣衫下的宽肩窄腰挡住了淮南所有的探究。
静谧的夜,任何轻微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
“啵”
淮南只瞧见榻上的郎君似是稍稍低了头,却又不知这是什么声响,他什么都不敢问。
直到又一声动静,堵住了苏锦的无意识地嘤咛。
劈天盖地的惊惧似是一把把小刀,既割得他无法呼吸,又叫他止不住的胡思乱想。
这一刹那,仿佛浑身的血都开始倒流,臊得他面红耳赤,又恨又羡。
他双腿跪得发麻,心里的疼与身上的痛,无一不是煎熬。
“淮南。”
他清楚地听见了那声音里的满足,也听出了沈原语气中的欢喜,“今夜,无事发生。记住了吗?”
“小的,记住了。”
纷沓而来的记忆,裹挟着无尽的妒忌。
刚刚缩回的手,犹如汲取了养分的花枝,不带半分犹豫,直直往沈原面上拢去。
啪
帕子被人打落在地,刚刚还懒散迷醉的沈原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淮南。”鸦羽长睫微颤,没有任何惊诧的双眸里似是一捧清泉,满载了此刻的漫天星辰,“我已给过你机会。”
“是你自己不知悔改。”他冷眉低斥,“咎由自取。”
“公子,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淮南心下一惊,脑筋转得极快,好在之前他都曾问过沈原,便是真说起来,也有法子推脱。
更何况,五皇女安排的时辰还未到。
此处只他们主仆二人,且沈原一贯口硬心善,淮南当即力断,狠狠咬在舌尖,眼中含泪,委屈万分道,“小的都是遵了公子的意思。”
沈原意味不明的轻笑了一声,瞥了眼落在地上的手帕,“既是遵了我的意思,那你哭什么,还不赶紧拿帕子擦干眼泪?”
风中甜腻的香气四溢,充斥着欲盖弥彰的荒唐。
“公子。”淮南喉头一哽,到口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半晌,才艰难道,“您都知道了?”
沈原不语。
淮南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连连磕头求饶,“公子,公子,您听小的说。”
如墨的丹凤眼阴沉沉地看了过去。
藏在灰色衣袖的手指紧紧抠在泥土之中,淮南怕得颤了声,“公,公子,小小的还有用!”
“比如?”清冷的音色淡漠。
他眼中蹿出些许希冀,“小的知晓有人要对您不利,只要您饶了小的,小的愿意替公子指认那人。”
见沈原沉默。
淮南急急又道,“公子,您一贯聪明,必然猜出今日之事绝非小的一人可以谋划。”
“怪只怪小的蠢钝,受了奸人挑唆,才做出这等错事,公子,您就饶了小的吧。”
他神色慌张,哀哀道,“过往您不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么。如今小的已经知错,况且您也好好的,求公子宽宏大量,放过小的,再原谅小的一回。”
“死不悔改!文墨。”
沈原面无表情,看向从屋后快步走出的婢子,彻底没了忍耐,“动手。”
一身玄色的婢子屏气,隔着衣袖将地上的手帕捡了起来。
她口里含着沈原早前给的清心丸,一把拽住慌乱要跑的灰衣小厮,反手就将那浓郁的甜腻狠狠捂在了淮南的口鼻。
“唔,唔,公子!小的小的,唔,知错了!”
淮南在文墨手下剧烈挣扎起来,但他毕竟是个养在内院的男儿郎,哪里能敌得过常年做活的婢子。
不过须臾,便瘫软成一团,昏躺在地上。
将手帕塞回淮南衣袖,文墨低眸,顺势又往淮南口中塞进一颗药丸,这才将人拖远了些。
“时辰也差不多了。”沈原缓缓闭眼,声音低沉,似是极为疲累,“带他进房,关好门窗。”
“是。”
不远处,隐约能瞧见一个女子,正跌跌撞撞往这边走着。
也不知那人喝了多少,放着没闩的门不走,愣是从窗户爬了进去。
她没点灯,就着月色摸索着往榻上去,期间先是踢到凳子,后又撞了桌子。
费了好半天劲,刚一躺倒,便响起了震天的鼾声。
四周无人。
文墨仔细探查过,这才护着沈原从隐蔽的树丛中踏出一条小路悄悄回了马车。
云出月隐,拉长了地上的人影。
匆匆而来的苏锦面色极为难看,偏生身后还跟了个喋喋不休的徐微。
刚到十字路口。
徐微一把扯住苏锦,发了狠,“你去又能怎么样?!”
“那可是五皇女!她看上的郎君,能有几人逃脱?”徐微身上还有酒气,眉眼却精明的紧。
那日虽然在桃林里得了顾执的赏识,但她到底是商贾之家出身,自小跟着徐掌柜见多了各式面孔,早就练就了极佳的洞察力。
红衣明媚,却笑不达眼,话语真挚,又无半分重视。
是以,五皇女顾执,并非是真心想要广纳贤士。
她所缺的,只是一条听话,聪明又会咬人的狗。
徐微非世家出身,又想要机遇,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有野心有雄心,却也还残有几分书生意气。尤其这半年求学,沈梦对她照顾颇多。
师者之名,当之无愧。
她虽不会阻止此事,却也做不到不闻不问。
更何况,这计谋是宋致所献,没有沈原,这桃花眼的小郎君便更加没了阻碍。
前些时日在书院闹了那么大动静,弄得所有人都知晓她们才是一对。
如今说翻脸就翻脸,转头便去追了苏锦。若当真如了宋致的意,叫她脸面何存?
徐微自是盘算多时,这才在顾执起身离去后,故意缠住苏锦,多说了几句。
她也想瞧瞧这被沈太傅看中的女子到底有何不同。
只不过,眼下却仍是要尽量拖延时间。最好等五皇女成事,再放苏锦前去。
以她现在心焦的模样,自是会触了五皇女霉头,扰了权贵好事,待来年春试,哪里还会有苏锦此人。
徐微用了力,死命拉住苏锦,假意揣测道,“或许沈公子也是愿意的呢?”
“郎君愿意,我们身为女子就可如此肆意相待?”
“若殿下真心求娶,三媒六聘自然无事,可眼下分明是要先毁他声名,后以施救者的模样出现,恩威并施,让他再无底气,只能乖乖受制!”
况且皇室之中,从未有过迎娶声名尽毁的郎君。
顾执此意,竟是连侧君之位也不愿与他。
紧蹙的黛眉下,目色凛冽。
苏锦大力拂开徐微,直言道,“徐姑娘不必再拦,你既已作出选择,又故意告知苏某,必是料到苏某不会袖手旁观。”
早在她初遇沈原之时,就已知晓顾执之心不纯。
太女之位,于顾执来说,并非囊中之物。
此女虽是凤君嫡出,却排行第五。除去夭折的几位皇女,其上还有镇守边疆的三皇女顾晓。
且本朝一向立长不立嫡。顾执又无军功,自然要挖空心思拉拢三公。
眼下,已经有传闻言说三皇女即将回京。
以顾执的立场,势必要快刀斩乱麻,尽快定下姻亲,哪里还有时间去哄着沈原答应。
今日又是他的生辰,若突然遭此一劫
苏锦不敢再想,转头朝着那片漆黑跑得极快。
才瞧见那一片紫藤。
哭闹的声音骤然响起,一身红衣的顾执满脸怒气,冷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被随行侍卫拎出来的女子明显还迷糊着,直到刀剑架在脖颈,这才冷汗连连,忽得清醒了不少。
“贵人饶命!”她哆哆嗦嗦的磕了几个响头,哭丧着脸道,“不知小的可是何处惊扰了贵人?”
顾执不语。
略一摆手,几个侍卫冲进屋里,须臾便抱出昏睡的一人。
苏锦才刚刚靠近些,就被人从后面蒙了口鼻,轻巧拉进茂密的树丛躲了起来。
所幸萃华阁一向枝繁叶茂,娇花无数。
每每风起,都是摇曳婆娑之声,这几下枯枝断裂的声响并未引起侍卫生疑。
文墨悄悄与苏锦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松开人。
“殿下。”将怀里的男子连同被褥紧紧裹住,一齐放在地上,侍卫垂眸。
月色清辉,柔柔照出那人的样貌。
早在侍卫抱人出来时,顾执就已觉出不对,这才没有伸手去接,如今再瞧青丝覆面下的真容,唇边冷意凝结,低低嗤道,“男子果真都是无用之人。”
这人她也熟悉,原是沈原的小厮,淮南。
白日里穿戴规整的小厮,如今睡得昏沉,隔着被褥依稀还能瞧见微敞的衣领。
“贵,贵人,小的冤枉呐!”跪在地上的女子,骤然见自己屋里又抱出一人,再瞧顾执寻来的架势,登时吓得魂不附体。
慌里慌张地把别人请她吃酒的事翻来覆去讲了几遍,最后哭得声都细了,“贵人,小的当真是吃醉了酒,迷迷糊糊只想睡觉,没发现床榻上还有旁人,这才唐突了郎君。”
“小的发誓,小的真是什么都没做!”
她哭得难以自制,顾执心烦。朝身边的侍卫一摆手,掌风下落,那女子当即便翻了白眼,惊惧痛楚之下,活活晕了过去。
“殿下。”刚刚去寻了一桶清水的侍卫归来,躬身禀道,“可要替公子”
顾执冷眉,正要低斥,到口的话一收,倏地换了语气,“将她们二人带上,去厅里。”
萃华阁一楼大厅,还有些郎君坐在一处吃酒。
骤然见了铁甲侍卫前来,各个都慌了神,连忙拿扇子遮了脸,躲进了周边花丛,好奇地打量着一身红衣的顾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