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说完,周围其他几个农家汉子一时都‘嘿嘿’笑出声来。 他们笑阿陌少年人脸皮子薄,同时也是一种羡慕和怀念。年少时青涩别扭的情感,当时不觉什么,只有等到失去了,才知它的珍贵和美好。 “扯远了,扯远了啊。”先前那个圆脸精壮的汉子挥舞着用绵绳绑住袖口的手臂,有些焦急地对阿陌道: “先不说这些,我们这些人来啊,主要是想告诉你,这个村子有古怪,我们这些人都被困在这里了,可能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这话听着没头没脑不清不楚的。阿陌有些疑惑地看向众人,众人俱向他点点头,先前的轻松转眼都被凝重取代。 这个村子有古怪?藏在昆仑山中的一群古蜀后裔,没有古怪才奇怪。 可能一辈子都出不去了?枣子核村长能将他们从外面带进来,而且听素衣所说每隔三年枣子核村长都会用村里最珍贵的药材和外面的人交换伞子盐和昆布。这便证明这里是可以和外界相通的。既然可以相通又怎会一辈子都出不去呢? 申公烛清了清嗓子,对着阿陌从头解释: “当初我因实在不堪忍受那又凶又恶的母老虎(当初领他回家的胖姑娘),所有便起了回去的心思。谁知,却意外地发现我们来时走的那条路竟然意外的消失了。所以便告知一起从外面来的各位兄弟。 秋猎前,公子不是还和我们一起出去勘察过吗?不仅我们走过的路没了,连那些山也变了,水也变了,一切恍若白日见鬼。 公子生病这些日子,我们一直没有放弃对这些怪事的探究。还有他们……”申公烛指了指今日在座的几位外来汉接着道: “他们都问过家里的女眷,甚至村里的一些老人们,问他们为什么我们当初进来的路没了,山也变了,水也变了?你猜他们怎么说?” 阿陌摇摇头,但脑子里却浮现出他当初问素衣为什么偏偏是每隔三年枣子核村长他们才会外出一次换回伞子盐和昆布时,素衣的逃避。 “他们不是三缄其口就是躲躲闪闪,像藏着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申公烛自问自答,然后把目光投向盘腿坐在地上的高大猎户。 高大猎户会意,便接着他的话往下说: “我的祖父曾经做过卜筮者(相面算命的人),懂得一些周易筮法,我幼时也跟着学了点皮毛。所以我外出时,不仅通过地形记路,有时也会根据天上的星宿判断方位。 所以我发现我们当初来时走的那条路,以及一路上的山川景物,不是消失了,而是巨大的河流改道,大多被淹没了。然后原本的河道又裸露出来,包括一些低矮的丘陵、峡谷或者曾经被淹盖的大山的山脚…… 所以,才会给人以沧海桑田的错觉。” “所以出去的路被大水淹了,我们都被困在了这个村子里,可能永远也出不去了。”最开始的圆脸精壮汉子做出最后的总结。 然后整间屋子都安静下来,众人俱都低着头,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你们当初跟着村长,是不是也是从一个半山石墓的入口进来的?”突然,阿陌问众人。 他还记得,他和他的手下在陇西和蜀郡之间的一处悬崖绝壁上发现了一座帝王墓。可是当他们进入墓中后,却发生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事,一些人走散了再也没有回来,一些人莫名其妙的死掉,死相狰狞恐怖…… 只有他像是误入幻境之中,走进了一条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黑黝黝的甬道。在他精力耗尽,以为自己将被困死其中的时候,醒来却是枣子核村长的那张脸,以及眼前这些被枣子核村长从各处‘忽悠’来的适龄穷苦单身汉…… “在遇上公子以前,我们也曾跟着村长钻过一个崖壁上的洞穴,洞口相当隐蔽。村长说若不是如此,官府早就找到这里了,他们也就免不了和外面的百姓一样要承受各种苛捐杂税以及沉重的兵役…… 就是不知我们所钻的那个崖壁上的洞穴和公子所说的半山石墓可曾是同一个地方的两处入口?”申公烛分析道。他是这里除了阿陌外最有见识的一个人。曾经在酒楼里做账房的时候,没少听南来北往的客人说些奇闻异志。 阿陌身子前倾,一手在榻边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着: “也许这个村子,村子周围的山水,我们走过的路,甚至那处悬崖绝壁,都只是一座墓,我们都在墓里。” “这么大的墓?那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鬼喽?”圆脸精壮的汉子叫道,声音有些颤抖,充满了恐惧。 高大猎户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你可是在这里成了亲的人,这些日子你和你媳妇儿夜夜滚一个被窝,她是人是鬼你还不清楚?” 圆脸汉子讪讪的摸摸鼻头: “她身上又暖又香,怎么可能是鬼?” 说完还忍不住‘嘿嘿’傻笑几声,众人同时鄙视眼。 “守墓人。”申公烛猜测。 阿陌点点头:“也许我们既可以把这里看成一座墓,村民们都是守墓人;也可以把这里看作世外桃源,村民们是避世者。” “如果整个这里都是一座墓,墓有墓主,有陪葬品。如此宏伟巨大的墓,若放在春秋战国那会儿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国家。墓主必是国君之类的,其陪葬品是不是可能也堪比一个国库?”突然,申公烛从矮凳上跳起来,激动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其他人先是被他的推测吓了一跳,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茫然不知所措。 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穷苦百姓,一辈子连整块儿的银子都难得一见,你跟他们说什么国君,什么国库,和跟他们讲太上老君、二郎神之类的神话是一样的效果,太遥远,太不切实际。 “休得胡言!若真如你所说,村民们又何需辛勤劳作,日日粗茶淡饭?”阿陌厉声道,长眉微凛,端的一副天之骄子的盛气凌人。 申公烛心肝儿一颤,假意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都怪我这张烂嘴,尽的胡说八道。” 阿陌也不看他,反而依次看了看其他几位同来的汉子: “你们都想要离开这里吗?” 除了申公烛,大家俱都摇摇头。 圆脸汉子道:“我在这里娶了媳妇儿,又有地种又有饭吃,还有暖和的衣服穿。媳妇儿疼人又贤惠,村民们也不欺生,我是顶顶喜欢这里的。我只是惦记我原来那个地方的几位同乡好友,他们的日子也都过得艰难,想邀他们一起来这里,活得像个人样。” 高大猎户跟着叹了口气: “我父母双亡,家中也无甚兄弟姐妹;家住得偏僻,也鲜有同乡好友。只有一姑姑,幼时待我极好,如今我在这里安家落户,想知会她一声,免得老人家忧心挂念。” 一个今天从头至尾都没有发一言的小个子种地好手捂着额头说出了大家伙儿的真实心声: “其实我们不一定是要离开这个地方。只是离不离开和能不能离开是两码事儿;村长当初对我们有所隐瞒,虽说这里的日子确实比外面好上许多,村民们也都把我们当自己人对待,但心里终究存在些小疙瘩;再说即便我们曾今抛离了故土,但时间久了难免想念,有机会还是想回去看一眼,就像走亲戚那样,毕竟是生养过我们的地方……” “我是一定要离开的,你们都是家有贤妻自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如今日日与恶虎同处,备受煎熬不说,实在度日如年。”申公烛捏着拳头咬牙道。 可是大家伙儿俱都忽略他说的话。他今日之处境纯粹是自己招的,乃是人品问题,与他人无忧。 最后阿陌在膝盖骨上敲了一下,结束今天的谈话: “过几日我们再一起出去看看吧。既然有河,甭管这河有没有改道,河水总是要流出去的吧。水能流出去,人自然也就能出去。” “就是这个理儿。”众人纷纷应和。 鸡栖于埘,天边暗沉下来,看望阿陌的外来汉们陆续离去。 素衣从灶房里走出来,再三挽留大家用饭,大家俱都婉拒了。 素衣家的日子过得不容易,粮食都是用别的东西跟村民们交换来的,他们哪里好意思在素衣家用饭?再说他们今日商议之事多多少少有些愧对真心待他们的村民们,特别是这些贤惠美丽的女人们? 他们的心里藏着内疚,又怎能面不改色地留下用饭?直恨不得赶紧溜之大吉为好。 但凡事总有例外,譬如高大猎户。 他留在最后,拍着阿陌的肩膀,久久盯着阿陌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